【韩张】提壶(十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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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国paro
土匪韩X少爷张
带双花、林方、喻黄、双鬼、孙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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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:
三月初五
午时
日头耀得雄图山上的黑土镀了一层金色,正是个出门享春的好时候。
可雄图山三当家的因昨日贪了两个时辰的春日,此刻在炕上正头晕。炕桌上小煤油炉子烧着一壶桃花醉,炉子旁有一土瓷碟,碟里盛着晒干的盐煮花生。酒米与香咸的味儿蹿进了鼻息,三当家的伸了个懒腰,虚眼恍惚见酒落入碗,涓流如细瀑。
“帮我倒一杯。”张佳乐阖着眼,只管空口招呼。
“我看你喝得差不多了,再喝就醉了。”林敬言如此说,却仍旧往他碗里添酒。
“这酒喝着就跟那蜜水一个样,能醉才怪。”张佳乐喝下一口砸吧嘴,两指一掰开了花生的壳,花生粒饱满,一颗“咕噜”滚下了炕。
“你不信自己下炕走走看,新杰拿的酒不会差。”林敬言活了活脖子,而后撑着脑袋望向窗外,他盯着不远处忙活的人又嗤笑了一声。
张佳乐一边嚼花生米一边望去,也哂笑道:“老韩又在个干啥呢?这么些天也没啥事,瞎忙活还没完了。”
“你还没看出来,老韩自打回来以后那精神头……”
“走路都直蹦高,还能没看出来?”张佳乐又抛高一颗花生米,让其准准落入口中,“新杰好本事,这么个倔驴也能拉得住。”
“可不是,你看这老韩又在给新杰晒蘑菇。”林敬言说话间去摸碟中花生,不想与张佳乐同看上一个儿大的,眼疾手快抢了个先。
“得,你拿去。”张佳乐将碗中所剩的酒一口喝下,“前几日老韩晒蒿子杆找椿芽的,今儿又晒蘑菇,明儿别又整出啥新花样来。”
“这刚好上的时候都这样,他明儿定还能想出来别的捯饬。”林敬言轻摇晃着脑袋,继而回头问道,“难不成你不是?”
“我还真不是……”张佳乐欲拿酒壶的手蓦然顿住,“这酒还剩多少?”
“你当初不是,那现在也是。”林敬言掰了掰手指算酒罐子,“还剩了十来罐,够老孙喝个爽快,要不你也去学老韩整点蘑菇啥的给他留着。”
“我不过是盘算自己还能喝多少,他回来得晚没得喝算他活该。”张佳乐言罢躺回炕上,卧了个舒坦。
“得了,明后天人就回来了。”林敬言又给自己斟下半碗的酒,眼角瞄着张佳乐。
“你有信他娘的不早说?。”张佳乐一个起身瞪着林敬言,“他去了近二十天了,也不知道是在整个啥。”
“我就想看看你啥时候能憋不住来问我,是刚巧有事绊住了,他回了一趟他干爹那儿。”林敬言讪笑着熄了温酒的炉,又见张佳乐忙着穿靴,“你又去哪儿?”
“晒太阳赏花去,和你这得儿喝的人一同呆着无脊六受的不得劲儿。”张佳乐站起身来,觉着是有些走路轻飘。
“要看花也得往山下跑个几里地,我无趣不打紧,你能等着陪你看花的有趣人就成。”林敬言也备着下炕。
两人这一前一后刚出屋子,就听见一声浑厚地呼喊声:“嘿!你俩等会儿?”
“咋了这又?”张佳乐稳住了步子。
“我明儿个一早去接新杰和奇英上山来住两晚,要老孙回来了有事商量就等我会儿。”韩文清说话间闻了闻自己一手的蘑菇味。
“成,你去就是了,要二当家的回来,有人巴不得咱们晚些商量事。”林敬言哂谑时拿食指挠了挠眉间。
张佳乐翻下一个白眼,又听老韩问:“能找着蜂蜜不?新杰之前带来的我看都只剩底了。”
“老韩,你娶得是什么人,一富家少爷。”张佳乐往韩文清身边凑去微昂着头,“还缺你点蜂蜜,人家不会买?”
“人老韩讨媳妇欢心,哪儿能让媳妇买。”林敬言也往前凑了凑,“那一罐子蜂蜜花不了几个钱,待会儿我就给大当家的从账上支出来。”
“去去去!老子下午自个儿找去。”韩文清说话间嗔出厌嫌,而后避开两人,又回自己房外捯饬蘑菇去了。
“你学学?”林敬言转头瞄着张佳乐,却不料又得了个嫌弃的嗤鼻声。
戌时
苍穹之下日落云涌,不大会儿便见着窗上纸牕上雨滴作画。
韩文清愁着在炕上发愣,怕明日有雨不便行路。愁着愁着他又想通了些,不过是盘算起自个儿也可冒雨下山,只要与新杰见着了便成。如此这般寻思一番,他便知足着美得翻了个身,算了算自己有是近二十日没见新杰,脑子里便琢磨起这几日新杰都干了些啥事,吃得可好或是活儿可累。再琢磨久了便迷迷糊糊地就把自个儿也给编排在新杰身边,遂又在梦里头给新杰送蘑菇炖鸡去了。
山下雨打池水,红墙边浅池中水清澈却深呈出墨绿,两条朱红锦鲤摆尾抢食,水纹漾拍池壁。
“少爷,屋里歇着吧。”白言飞撑伞走近。
“明日要上山去。”雨伞下的声竟然有些支吾,“有些歇不住。”
“不是愁医院的事?”白言飞呼出口气。
“不是。”新杰展颜,他竟愁起明日该如何穿衣,如何见面启口说出第一句话,也未曾想寥寥数日不见,却生近乡情怯之感。
“东西都备好了,明日一早先送上山去,你只管等姑爷来接就是。”白言飞只觉春雨沾肤颇为烦扰。
“你觉着我穿哪样的衣服好看?”新杰将胡萝卜碎再撒下些。
“你哪件衣服又不好看,问我没用,你还不如问姑爷去。”白言飞看着锦鲤抢食。
“他一定会说‘穿啥都好瞧’。”新杰说罢转身往屋中走去,再没言语。
白言飞见屋中灯亮起,人影忙活,大抵是翻看自己的衣服去了,遂摇了摇头也回屋听雨去了。
三月初六
巳时
春眠不觉晓,醒来日上三竿了。
韩文清胡乱套上衣服鞋子,拿瓢进缸子将水舀泼到盆里,却见满瓢的水荡了一半扬出了盆。帕子浸湿把脸擦过两三下便罢,而后迈大了步子下了阶梯。马儿牵来,他便飞身跨坐上去,对一旁的秦牧云分吩咐:“把屋子收拾干净,炕上换夫人的那套被单儿,赶紧的!”
秦牧云迎着日头眯起了眼,两手扬起又往脑门上一放,眼见着大当家的策马离去,方叹了口气。
“咋啦?”三当家的策马而来堪堪停在他身边。
“要帮大当家的收拾屋,夫人要上山了。”秦牧云轻蹙着眉头抱怨,“三当家的,你去哪儿?”
“看花儿喝酒去!”张佳乐轻拍了一下秦牧云的脑袋,又晃了晃身上的酒壶,“万一明年换了山头就赏不着这山的花儿了,你陪着师爷好生看家,得空你也去看那半山腰的破亭处去瞧瞧,满山的桃花、玉兰、杜鹃、杏花、梨花……”
“换山头?”秦牧云疾疾拦在马前,“日本人真快打来了?”
“你还不知道日本人的德性,都是狗吃牛屎,图多。”张佳乐缓收起笑面。
“知道!换山头不打紧,我也想拿小日本的脑袋练枪了。”秦牧云理了理自己的枪带,“不过今日我还是不去看花了,先给大当家的收屋子去。”
“今晚夫人准有好吃的带给你,别苦着脸了!”
“我又不好吃!”秦牧云恼着回嘴却见烟刹已扬尘而去。
策马过林,风驰枝摇,叶落花扬却未觉。
韩文清一路奔至雄图山垭口,转过山道一瞧,遂紧忙勒紧缰绳,扬声一嚎:“回来了?”
“回来了!”话音一落,队首之人驰骋上前。
“耽误这么久是有啥事?”
“是好消息。”孙哲平笑得坦然,“今儿咋是大当家的来接我?”
“得了吧,老子是下山接媳妇。”韩文清一声高昂又一声低语,“人张佳乐昨儿就下了一回山了,你自个儿还是快些。”
“那正事咱晚上再说?”孙哲平晲眼挑眉。
“成,晚上再说,你性急,老子这儿也急。”韩文清说罢,便听“黑旋风”一声嘶鸣啸远。
“大当家的慢走!”孙哲平扬声一嗓子,“崽子们!恭送大当家的下山接平头子!”
韩文清奔驰之下,耳中残留着崽子们的呼喊声和口哨声,虽面犹就冷煞,然鼻息间哼出声轻快的笑来。
午时
奇英在外院识字读书,新杰与白言飞在内院议事。厨房一早便得了吩咐,说今日午饭延后些,此刻一帮人备好了食材便也闲在院子里晒太阳。
新杰坐在廊下,恰让日头照着腿,脑袋躲去阴凉处,椅边矮几,几上温炉缓烧一紫砂壶的绿芽佛手,惬意不负春光。
“我都有些饿了。”新杰翻看着一个扎本,听有脚步声前来。
“别人都吃过了,不过就咱几个在等姑爷。”白言飞递去一盘山楂冻,“奇英和肖老师拿这个垫了肚子,小家伙见你忙便嚷着要去香膏铺子玩。”
“那让他带上点山楂冻过去。”新杰合上扎本,取下眼镜架子。
“我还不懂这个?”白言飞也搬出个椅子,肆意躺下前给自己倒了一盏茶。
茶香四溢,沁人心脾,稍一闭眼,便醉于风中,醉于茶香,醉在日头下。
“周家最近没消息?”新杰一语醒了醉梦。
“承德商会无人反日,我想周家大抵……”白言飞直起身子紧起了神。
茶壶从小炉上被提起,一方放下茶碗,一方将那碗盖揭开,细水沸汽袅袅,两人半晌无话。
久默戛然,新杰启口轻言:“等消息吧,毕竟各自有在世之道。”
“会不会是周家老爷趁着日本人得了热河动了歪心思?”
“周少爷和江先生又怎是好糊弄的。”新杰眼见着山楂冻的皮莹亮,吃下一口眯起了眼,“可给他备了一份?”
白言飞嫌他啰嗦,没好气一句:“我哪敢忘姑爷那份。”
小翠的脚步声总是好认,像是刹不住脚一般奔在院中的回廊上。
“少爷,少爷,来了个送山货的满脸黑,说和您说好的今儿见。”小翠的影儿被日头贴上青石板,一朵小绢花扎辫子根上似给有心之人专程瞧的。
“送山货?”新杰愁眉片会儿又舒展了眉头,转头压低了声吩咐白言飞,“你去把姑爷领进来。”
白言飞点头扬手让小翠离了内院,满面不乐意道:“呵!暗道出来便能见你,还偏走大门去了。”
“去不去?”新杰瞪他。
“去……”白言飞懒散起身,“谁让他是咱姑爷。”
“可知该如何说?”新杰亦起身打了个哈欠。
“知道……”白言飞面上堆笑转身道,“少爷您洗个脸梳个头去,好说也是为悦己者容……”
“嘴贫!”新杰扬手欲拍,却见白言飞一步跳远了几步,遂又大笑着扬长而去。
午时六刻
白言飞远见着大门外立着的人灰头土脸,便心头有些幸灾乐祸,想自己终得了一回拿捏姑爷的机会。
走近一瞧这姑爷满面泥灰尘垢,只是面上神情一瞧就不是什么送山货的,那双眼似能穿了他的身再通了几面墙直凿个洞看到后院去。
白言飞咳嗽一声,装模作样道:“你不知道送货得从后门那头吗?离厨房近些……”
韩文清回神后又稍顿住,过了片刻方木着声回:“我头回来,不认路。”
白言飞抽抽着面,心头本还指望这姑爷能演出个知错恭维的样子,这倒好,还是原先那德性。
“得,跟着我去厨房,下回来得记住了!”白言飞扬着头转了身,“待会儿就走后门出去,也好认个路。”
“嗯。”韩文清闷声答应。
白言飞迈着步子悠哉悠哉地领路,韩文清却倒还真像是初入府一般打量起张家院子。白日里看这张府才能瞧个真切,四周红墙高建,错落廊下栏杆似新漆,柱上石狮守春花,枝丫新翠透窓纸。这院是桃花,那院是柳条,这缸周种牡丹,那院池旁生山茶。
丫头们轻声嬉闹,拿着抹布进进出出,有婆子小脚颇快地绕去了他们前头,也懒得驻足打量这送山货的,只顾着赶日头晾晒被褥和衣物,随口又笑着呵斥了一番丫头们胡闹。
遥看内院,又见那树腊梅,梅枝远瞧如朱砂纸上墨描画,折弯钩横,无朵也美。
“姑爷您快些啊……”白言飞的声在嗓子里咕噜,“咱得先去厨房。”
“要不是你走得慢,我能在后头到处瞎瞅?”韩文清横声斥着。
白言飞一听,只得快了步子带人去灶房,眼见院里一小工迎了过来,迷眼堆笑招呼:“白管家。”
“这些是少爷爱吃的山货,你们弄到厨房去,把能放得先存着,易坏的吩咐张妈这几日就做成菜。”白言飞环视一番院子,“我带他去领货钱。”
“成!这午饭……”小工轻声犹疑着启口相问。
“刚巧,少爷刚把手上的事做完,赶紧把午饭备好,我待会儿来取。”白言飞踱步幽幽回转身子,“先烧洗澡水来,少爷有些疲累。”
“得嘞!”小工扬着笑面接过山货包袱,他看着韩文清卸得轻松也只当这东西轻巧,没想一提包袱还愣是手腕滑飞了起来,趔起身子再站直后,小工只好憨笑着挪这包袱袋子。
这边两人只当没看见小工窘态,齐齐转了身,一声没吭迈出了厨房的院。
未时
“新杰……”韩文清独自进内院,抬头便见新杰正望着腊梅树枝发呆。
新杰转过身子,见到来人本只是浅笑,遂又一个埋头,便笑得抽抽着抖肩,待笑够了方问:“您也不怕我嫌弃,这是哪儿找来的一身衣裳?”
“到山下才想起拿东西走不了暗道,特地从人身上买来披上的。”韩文清把外衣脱下,又用衣衫内面胡乱蹭了下脸,想走近些又驻足未前,“我带了些蘑菇和椿芽,又去村子里收了些蜂蜜……”
“嗯。”新杰点头,未敛笑意。
“哎妈呀!我给奇英带的兔子,我看他喜欢,又找了两只小个儿的,放在包袱最上头。”韩文清急急忙忙得拽回那件破烂衣裳朝外奔去。
新杰见状只得眨巴了两三下眼,片刻后又叹了口气。
待韩文清再回来时,已过了小半柱香,他双掌捧着一灰一白两兔子小心翼翼走来。
是否该生气捉弄一下韩文清,新杰一时还没想好,他看着这么大个头的汉子捧着那么小的两毛绒绒兔儿,方觉着这模样惹人打趣。
“奇英呢?”韩文清皱着眉头眼巴巴得问,“给他把兔子放哪儿?”
“就放那窝草里得了,跑不远的。”新杰往韩文清跟前凑去,眼瞧着兔子没瞅人。
“说你累了要洗澡?”韩文清又把那破布外褂子脱下来擦了擦手,伸出去的胳膊半道上刹住了,只得硬僵着缓缓收了回去。
韩文清见新杰着了一身沙青缎面长衫,蟹青色棉卦轻薄,银白与天青两色丝线绣“云气蒸大海”的花样,他怕自己这一手上去,银海成灰海。
新杰俯身拿手去赶着两个兔子到墙角,他袖口收起,眼见着漏出的中衣绣边是一圈夜绿,称得手背白透。
“洗澡水应当是给您备的,大抵是言飞看您的模样太过……太过风尘仆仆。”新杰站直身子回头,“对了,我见开春便央着表哥给您做了几身衣裳,您洗好了也试试,不合身的再改改。”
“合着你家这衣服不要钱?成日里你穿得也没见几个重样的。”韩文清抬高了眉头,一时心头有些酸出了滋味,想着要没这大舅子,他这家底哪儿去给媳妇弄衣服去。
“每年总有新的,我过了十六便不怎么长个儿,幸好那些个旧的也保管得当。”新杰打量着两人之间一臂长的疏离,“当家的,可还有事?”
“没,没了……”韩文清干笑两声,“等吃完饭咱们就趁天儿没黑好上山去。”
“成,那您在这儿等着洗澡水。”新杰轻掸了一瞬袖口,眼瞥了一着韩文清,“我去书房忙些事。”
愣着看新杰已移步到了回廊,韩文清回过了味,焦急忙慌地迈步将人拦下,只这手伸也不是,不伸也不是,只得拿身子远远挡着干着急。
新杰见韩文清没头没脑瞎急着,便伸出手来去固着韩文清的脑袋,见那唇干得起了皮便拿拇指去碰了碰。
韩文清见状忙抿嘴躲闪,想用唾沫给自个儿这给嘴皮润润,却见新杰将脸凑近允上了嘴唇,柔动绵绵,久没放开。
“咱俩多少天不见了?”
“十来天……快二十天……”
一问一答,相顾难再启口,若不管不顾倾口而出,所道的全是难熬的委屈。
“那问您可还有别的事也不说?”
“说……说……”韩文清琢磨着说什么,读了那么些书也认不少字儿,可若是一到口头,准就成了“老子成天想着要和你搁一块儿多好”。
别扭着把手搭在回廊柱子上,凑去亲了一嘴,心中低语着:“想你想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干啥的了!”
白言飞顶着个大红脸从内院折返回来,让抬水的小工没整明白是出了什么事,他们只听这白管家一嗓子朝内院嚎:“少爷,热水马上送来了,您……”
白言飞也嚎不下去,留着耳朵听动静。等了小半会儿,方见自家少爷走来,唇红透着拿指去摁了又摁,才启口:“送进来吧,吃过饭后你去把奇英从香膏铺子接回来……”
未时六刻
奇英蹬踏着小腿拿着一沙燕纸鸢跑进了院子,正见着韩文清给新杰系鸠灰薄批。
“爹爹,漠爹爹,表婶买的。”小家伙想把纸鸢举得老高,给两爹瞧瞧。
“玩得不着家,原是被风筝给收买了。”新杰轻戳了戳小家伙的脑袋,“换身衣服,咱去山上玩两天。”
“把风筝带上!”奇英拽着新杰的衣服摆扬着头。
“拽我不顶用,山上寨子又不是我的。”新杰眼珠子转动给奇英示意。
“漠爹爹,奇英想带风筝,去山上放风筝。”奇英把身绷得直,“奇英有好好练拳。”
“可这玩意儿骑马咋带?”韩文清蹲下把纸鸢拿在手上瞧来瞧去。
“放个两三尺的线让它在马后头飞着,掉不了地就成。”新杰帮着绕风筝线,“您先带他从后门出去,在垭口那儿等着我。”
“成,你自个儿慢些。”韩文清忍不住得想当着小家伙的面亲热,可终究只是拨了拨新杰的额发。
出门之后,奇英看着风筝在马后飞着便自个儿开心,就那么个物件怎么看也也看不腻。
到了雄图山下垭口,韩文清勒马停下来问小家伙:“好玩?”
“嗯。”奇英点头,胸前的长命锁跟着晃悠,轻响出脆声。
韩文情伸手去摸了摸银锁,也不知一时惆怅何事,没由来地叹了口气。
“爹爹就快来了。”小家伙安慰着韩文清,“就快了。”
韩文清托着小家伙的脑袋,笑了一瞬又拿舌抵着嘴角止住,问道:“晚上还要睡中间儿?”
奇英拿小手扣了扣脑袋,掰起手指说:“我和爹爹上山住两天,我搁你们中间睡一天。”
“成!”韩文清把儿子抱紧,“老子也说话算话,答应让你睡中间儿就不挪你到边上。
耳中马蹄声渐至,遥见白马青衣,道端两人,相望而悦心。片会儿后,新杰的“卷舒”打了个响鼻,徐徐靠近了“黑旋风”
“你要记得认路。”新杰手指梳着卷舒的鬃毛,而后头稍扬起,冲着韩文清展颜。
奇英一声“爹爹”还未叫真切,脑袋就被摁到韩文清怀里,两眼一抹漆黑不说,鼻子嘴巴都差点呼不出气来。他扬着小手呼噜挣着,不知这两个爹为何皆不顾他。
不过是韩文清探去了身子拽着新杰的领口亲了会儿,用这亲下一小会儿来驱赶方才焦等出的不安。
奇英憋红着小脸从怀中挣脱出来,他看着新杰轻咳嗽着发笑别过了脸,眉头一蹙还没惑够,就又被马背颠簸起来。风筝一飞,奇英孩子心性又起,便把将才的事给忘了。
酉时四刻
日斜西山,寨子门口的绺子们便见着了大当家的和夫人,马儿过寨门直驱后后,两人脚刚一沾地儿,就看着林敬言的屋子门打开,迎来了人。
“舅舅!”奇英从韩文清身上窜下来,风筝也不要就朝张佳乐奔去。
“好小子,这么想我?”张佳乐一把将小家伙提抱到怀里。
“想你做的炮仗。”孙哲平在一旁酸得起劲,亏得奇英不忘叫他和林敬言,要不也难说他要醋到几时。
“看奇英这样,长大了定是要挑个美人做媳妇,打小就喜欢长得好瞧的。”新杰摇头叹了口气,又朝着几位多日不见的当家的点头示意。
“随他爹。”韩文清低声嘀咕了一声。
新杰与林敬言打完照面,转头一听这话正纳闷,狐疑着面瞧了一眼说这话的人,遂见这人红着脸闷着声躲开了去收风筝。他这一躲,新杰便立时明白了意思,别过头只当仍旧没听懂,却止不住的轻咬了一下嘴皮,犹就还是笑了。
“舅舅,给。”奇英摸出个与大洋一般大小的盒子,“香膏,新的。”
张佳乐诧异之下望向新杰,新杰只好先将香膏拿在手上瞧了瞧。
“就是用来擦在身上散香的,玫瑰花汁做的。”新杰憋笑,“他大抵是觉得好闻,才送给你。”
“奇英,你是觉得好闻所以送给我?”张佳乐将小盒子接过问奇英。
“嗯。”奇英点头,又到张佳乐耳边悄悄说,“舅舅衣服的色儿像玫瑰花。”
童言无忌不似胡吹海夸,张佳乐便抱着小家伙不撒手,许诺晚上带着他把几个剩的烟花放来玩。
奇英又从小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来给了林敬言和孙哲平,只不过仍旧偷偷得再给张佳乐塞了两三颗,只当别人看不见。
有了孩子,这照面打得也少了久不见的生分,再说了会儿话,奇英就被新杰带去洗手洗脸,韩文清自当是要去忙活着给儿子烧水帮媳妇拿棉帕子。
被落在院子里的三人都剥了糖纸,将圆粒塞进嘴里,把甜丝丝地散在舌头上,呼出得气都腻着香。
“你那香膏别不是司令那几个姨太太涂的那些个玩意儿吧。”孙哲平挛着舌头,“闻着齁得慌。”
“你想拿着去送你那些个干妈去?”张佳乐瘪嘴,“我就觉得这香得挺好,老林你要不闻闻?”
林敬言一听忙挥着手绕开:“别别别,我闻不得那玩意儿。”
“得了啊,少得不了葡萄嫌葡萄酸。”张佳乐将盒子揣进兜里,满面美着,“老子待会儿就涂上,还不信你们闻着能晕过去。”
“娘们涂得你也涂?”孙哲平斜睨着眼。
“涂!奇英送的我乐意涂。”张佳乐往自己屋里走去,到门边上转了身冲着孙哲平嚷嚷,“今晚等你睡了,给你全身也涂上。”
孙哲平虬紧了眉,问还杵在一旁的林敬言:“我觉着刚才那瓶儿是挺好闻,比有些洋香水味淡。”
“得,你俩自个儿炕上涂去。”林敬言摘下眼镜框子拿袖口擦着镜片,“我去看看今儿咱嫂夫人带得肉煮好了没,我喜欢那个味儿。”
“感情这方锐身上是腊肉味儿啊?”孙哲平乐呵着拍他肩。
“滚犊子!”林敬言上前一步,撇开了孙哲平的手揶揄道,“你自个儿当心被勾得下不来床,香膏这玩意儿讲究大着呢。”
“就一有花香的玩意儿能有啥大不了的,还能整得我五迷三道的?”孙哲平跟着林敬言往灶房里走,“我当年也是逛过窑子搂过姑娘,身上那味我也闻过,真不觉着有啥能勾人的。”
“张佳乐知道你去窑子搂过姑娘?”
“知道啊,当然知道。”孙哲平眼飘忽着,顿了一片刻又添了一句,“那搂着又没干那事,有啥不能给知道的。”
林敬言嗔笑连连不言语,揶揄四只眼打量得孙哲平不自在,迫得他找了个幌子又回屋去了。
戌时四刻
漆墨夜空绽开一簇接一簇的火花碎瓣儿,奇英的小脸笑着,把手儿捂在耳朵上,心儿听着一声声啸空之声噔噔直跳,全然一副耳怕眼喜的模样。
“爹爹给你捂着耳朵,你好生看。”新杰蹲着,手掌轻贴于小家伙脑袋两旁。
“舅舅好厉害。”奇英把脖子仰高,直僵住也不字知,只顾着拍小手高兴。
“明日记得给去舅舅道谢。”
“好。”最后一簇花蕊融散于墨色,“奇英这会儿也可以去找舅舅。”
“舅舅和漠爹爹他们正商量事。”新杰抱起孩子,“咱们这会儿洗好了上炕讲故事去,明儿起早先去给舅舅道谢,再去放风筝。”
“我今天睡边上,明天睡中间,和漠爹爹说好的。”奇英一边在新杰耳边悄声说。
秦牧云听了这话,装作未听见,只是加快步子越过他俩去烧水,一面奔一面这脸上绷不住得笑。
“都只用和漠爹爹说好,不和我讲了?”新杰轻嗔着声问。
“爹爹叫漠爹爹‘当家的’,不是家里头都听漠爹爹的意思?”稚嫩的声,圆瞪的眼。
新杰不着急回答,不可置否得抿嘴笑,片会儿又听奇英自个儿答道:“好像也不是,那明天奇英能睡你们中间吗?”
“能。”新杰慢慢儿上石阶,“咱家有时听我的,有时听漠爹爹的,有时也听你的。”
林敬言拿壶烧茶,张佳乐拿碗摆碟,孙哲平坐炕头上看着刚进门的人说:“我还在想这事儿能不能让新杰听,你这还真没把人带来。”
“他自个儿也不愿来,我和他结亲都算犯纪律了。”韩文清顾自倒了一碗没烧好的茶水喝下,他晚间多吃了几口腊肉给腻着了,“他和奇英外头玩得好着呢。”
“真把人新杰当媳妇,还给你带崽儿呢!”张佳乐听着一声烟火鸣啸。
“你想带个崽就让老孙揣个回来。”韩文清把铜壶放回炉上。
“你当谁都像你那么命好,得了个儿子跟你亲生的一样。”张佳乐掀开个窗缝看着外头那爷俩叹了口气,“找个长得像我的孩儿可难,爹妈得多俊才能生个我这样的孩儿。”
“哎哟,美得你。”孙哲平盘腿坐回炕上,“老子转头找个像我的就成。”
“我咱把正事说完了,你们这想要孩儿的事,你们晚些自个儿炕上再商量。”林敬言手指轻点着桌面,“没准张佳乐明儿肚子里就能揣上个亲生的。”
孙哲平朗声大笑一拳轻砸去林敬言肩上,而后说起了正事:“冯司令麾下现已集结不少队伍,打算整个同盟军啥的,把这个劲儿撰在一块儿好使力打鬼子,有以前的老西北军,东北退下的抗日义勇军,还有些个抗日的土匪,咱们游击队也去了,听老叶说还有不少自己人的队伍。”
屋中稍静,没人吭声,孙哲平一拍脑门:“还有喻文州!这冯司令手下本也不少猛将,吉恒立和方振武这些人总该听过吧?”
“是好事!”林敬言轻推眼镜架子,“粮和弹药这些咋算?”
“统一调配。”孙哲平胳膊下撑着膝弯上托着脑袋,“但这事一旦被南京知晓,必会有有所牵制,轻则阻挠弹药粮食运送,重则……”
“掣肘无用便围剿。”林敬言笃定脱口而出,“如今南京忙得就是围剿,咱们这边抗日队伍里就有他们所惧的‘隐患’,自然是逃不了这命数。”
“嗯。”韩文清又将额心的皮隆起了山包,“咱们这一山的人过去不?”
“不急,我就是说这事儿。”孙哲平手指沾着茶水在备着在桌上比划,“我领了个事,要当个买货郎,把东西从南买来再运回察哈尔张家口。”
“这种肥差怎会交给你?”林敬言稍露诧异。
“赶巧了,一则司令,现在也不是什么司令,就我干爹那头肯定是同意我去做这事儿,喻文州也编了个幌子说跟我恰巧结识,说我是个信得过的人,咱们自个儿人虽少,但说话也有份量,没理由不同意我不是?”孙哲平的声中不乏得意。
“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。”张佳乐脚轻踹了一下孙哲平,“还给你添了些不熟的手下。”
“对,就是这个事,我想着带些咱们的人去。”孙哲平自然而然地扣住张佳乐的脚,“你们看合适不?”
“要多少人跟你去?”韩文清倒是松和了一口气,“早送些到国军里,心里也踏实。”
“少说和我那些个原先的兄弟一块凑个三四十人,好说也能占一个连的五六成。”孙哲平得得瑟瑟地说完,又紧绷着神等兄弟们发话。
“可这要分哪些人去?这些人那可都得跟着你那干爹老孙头去。”林敬言把着茶碗,试着水温已凉下。
“要是这同盟军建好了,那跟谁不都一样?”张佳乐嘀咕着问。
“还是有些不一样,且不说今朝他们自个儿都四分五裂的,往后呢?”林敬言深叹口气。
“咱就给三四十人,不至于给上升到派系去吧?”韩文清也听得有些晕乎,虎拉巴几地问。
“我的意思不过是说该具体商量找哪那些人去?”林敬言拍了拍自己的脑门,“咱可带的就甭说了,咱得算好,哪几个跟着老孙,哪些个跟着喻文州。”
一时间屋中的四人也没个主意,每每欲开口又闭了嘴。
“我干爹那人讲不明白,我和他走南闯北的,日本人也打过那么一两仗,北伐,剿匪,反蒋都干过。”孙哲平看着铜壶里的水将壶盖撞得哐啷响。
“那交些平日里就有些刺头的过去,余下的留给咱们和喻文州,不说喻文州他那个爹如何,他的话我看还成……”韩文清拍板道。
“你当讨媳妇欢心呐?”孙哲平笑嗔,倒不是为给他刺头兵怄气。
“自他上任起,别的事都做得稀里马哈的,倒是跟日本人上赶着较劲,帮了人家这几日的忙也没亏待咱,犯不着假假咕咕地对人家。”韩文清一本正经叭叭地掰扯。
“我也这样想,关键是喻文州那边知道咱几个的身份,他知道要管住这些招安绺子的嘴。”林敬言点头,“老孙你那儿不规矩乱讲的,你就自个儿收拾。”
“老林就他妈成天卖关子,你早说挑刺头过去不就完了嘛。”张佳乐懒散起斜靠在墙面上,“非得咱几个都急眼了。”
“我又不是这寨子大当家的?”林敬言涩笑一番。
“老子给你摆官谱了?也没拿这身份呲哒你。”韩文清瞪眼。
“得了得了,我也觉得咱们也该各自小心些,特别是老孙,同盟军啥人没有?土匪、国军和游击队。”林敬言再不墨迹,“虽说都是抗日,但有些事说不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孙哲平吊儿郎当得应下,而后眼中沉出些谢意和无奈。
“这就是个打鬼子的事给整的……”韩文清环顾着兄弟三个,“那啥,还有啥说不?”
“得得得!老韩这上赶着要陪媳妇儿,这事儿也不急,明儿我自个儿去挑人。”孙哲平揶揄着嚷嚷。
“那剩下的人咋整,咱什么时候过去?”张佳乐磨叽一句,“要说剩下的,即便孙哲平不掺和,咱三个一人分一撮,再交给组织一些也管得下,过去了粮枪都有,也不怕养不起了。”
孙哲平轻掐了一下张佳乐的脚腕,嫌他话问的不是时候。
“你倒是可以带百十号人,我不行。”林敬言悲笑着,“到时候看这个同盟军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再定夺也不迟,到时候老孙也问问叶队。”
“老韩你先走,这事后头商量……”孙哲平费劲扒拉地给韩文清使眼色。
“老子看着有那么急眼?”韩文清一个横眼。
“你不急,我急成吧?”孙哲平翻了个白眼,“你这跟我又叽咯哪门子事儿。”
林敬言听罢立时起身:“得,这几天事儿交给我,就欺负我这老实人吧。”
“老实人?”韩文清哼了一声,转头看见炕上四只眼都调侃着瞧他,便也紧忙出了门去。
亥时
油灯灯芯被风刮过,晃得颤颤悠悠,门吱呀一声,关上了所有繁杂思虑,炕边矮架上一盏灯笼引着人的思绪,拿灯笼看着太过暖,遂让人不由得想要躲进那容容的光中。
韩文清脱下外衣隔着被子轻抱着,将脸凑了过去。
“嘘……”新杰把手伸出一只来,恰好抚在韩文清的面颊上,“儿子刚睡着,还没睡熟,我动不得。”
奇英的小眉头听声皱了皱,又轻哼哼两声。
“那我去外屋洗。”韩文清给新杰掖了下被子。
“诶。”新杰轻声答应。
水声隐约,却晰入新杰耳中,像清软的曲,进得心便难遣去。
朦朦昏黄,却似能见着那洗面净脚的人就在眼前,力韧生茧的掌捧起了水,棉布擦过虬结紧实的脖子,再细细清理着耳廓,又捏上软肉的耳垂,整个耳侧连着脖颈被他擦得有些泛起檀色。
水换进木盆,指有力地沿着腿腹的肌肉往下揉搓,掌没入温水里,食指和拇指掐在脚踝将包着筋脉的皮磨成绯色,棉布吸尽沾水珠,包着胫骨的皮有些糙,可贴着让人安心,挠在他的腿弯里有些痒。
新杰把胳膊从奇英脑袋底下抽回,而后重重呼出一口气。他掀开被子跪坐去炕沿,恰逢来人撩开帘帐,倏忽撑起身子勾住来人的脖子,先亲在嘴角后被拽着深吻起来。
“去哪儿?”
“宽椅上。”
一句问话落定便再没多得话语,自知喘息已是吵嚷,满屋皆是呼吸交错的慌乱,即便地儿窄,别着腿扭着脖子痛着疼着也想来这么一回,总是想让自个儿心头记着拥有着,又想在彼此面前彰显着,即便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,却仍旧控不住如藤蔓般去纠缠住对方。
扶拦上排着汗湿的手印,错落又错乱,指掌交叠颈落入唇齿间,吃痛便闷哼着落泪,欢愉便嗔腻着润眼,心头渴求明知永难平复,每填一寸再求一尺,却仍旧愿往这无尽邃黑之中。
奇英梦见张家院子,院子里梨花满落,只是风太大吹得枝干“吱吱呀呀”地响。越是风掠,那花儿开得越盛,香飘了满园,花落了整夜。他欢喜着想,这花瓣又可以拿给表婶做香膏,做了香膏卖了钱,又可去买糖葫芦和山楂冻。
三月初七
午时
风筝线快到了头,沙燕成了小小的影,奇英在草坝子里跑得满头大汗,韩文清顾着帮小家伙拿轴,新杰忙着拿手绢给孩子里里外外地擦汗。
放风筝的草坝子三面环山,山上繁花红成层摞,色相近却不相同,茜色、赫赤、银朱、胭脂和粉凤仙。一条清泉自山涧落下,汇成浅滩又游成溪水,溪水宽三尺,雪水沁心冰凉游绕过两株梨花树,梨花正盛,人在其下能避过日头。
风筝收好,梨花树下铺了一张方毯,摊上摆放着果子和一些卤味,奇英趴着去拿果子,绒绒脑袋上沾了朵落梨花。
新杰把梨花扒拉下来,给小家伙套上了个帽子,自言自语一般:“出了汗又风吹,待会儿回去都喝些热汤。”
“我记着了。”韩文清到溪边洗完手回来,“等他玩好了咱就回去。”
“我想去那儿玩,我想去那儿。”奇英指着溪对面望不见头的杜鹃花从。
“吃好了咱就去。”新杰站起身子瞭望花海。
奇英得了允诺,便捧了一捧五香花生交给韩文清剥,一双眼滋溜滋溜盯着韩文清的手不放。
新杰转身看小家伙的模样,悄声笑道:“小馋猫。”
嚷嚷着要看花的小家伙吃饱了就睡在新杰的怀里,别说上马会让他闹睡脾气,新杰抱着走都会皱小眉头,两人没了法子只能等着儿子睡好再说,恰逢闲暇,也没事可着急。
韩文清从马背上卸下绳网,在两棵梨树干间栓出一个绳床来,新杰见状便把披风卸下将小家伙包结实,让他漏出脑袋,又给遮了遮头顶。
“玩累了就睡,睡足了之后又要闹腾到晚上去。”新杰叹口气。
“等他搁这儿睡,咱们去看看那片儿花,忒好看,那色儿还不一样。”韩文清轻贴着新杰缓缓拽住他的手。
“这地方会不会有凶兽?”
“没听说,张佳乐这几日还是自个儿来的。”韩文清环顾四周,“咱不走远,就过溪瞧两眼,他要是醒了哭起来,回来就好了。”
“也行。”新杰把手从奇英脸颊上移开。
韩文清找了个大石头搭在溪间,两步一跨就到了对岸。
“稳当。”韩文清伸出了手,“踩石头上我接你过来。”
新杰也不知自己多少年没去过河边嬉闹,不由得笑起来一步跨去石头上,没想身形不稳只得再往前迈,好在稳稳撞去韩文清怀里。
见人一进怀里,韩文清便不愿放走,新杰稍一推他,他便急眼嚷嚷道:“给老子抱会儿还不成?”
新杰嗤笑,没再动弹。
“好不容易见一回自己媳妇,亲一下摸一下还得躲躲藏藏的。”韩文清小声屈咕,“可老子这么一大老爷们,总不能跟儿子置气。”
“待会儿回寨子找人带他玩去,这不就支开了?”新杰笑话他为这事闹小脾气。
“成!”韩文清鼻息中哼出笑来,拽着新杰往成洋的花中走去,“走,带你看花儿去。”
紫娟正好,白晕出粉的,粉浓出红的,红染出紫的,高些的朵儿触到了膝盖,懒散的花儿帖睡在地面,总不过是躲晒的或争阳的。
两人踱步走了几步,才知这花还从山凹沿到了山下,漫山一坡望不到头。
“以前我怎不知道有这好地方?这花容容露华浓,可比什么花前月下似仙境。”新杰看着满山坳的牡丹,“都不像是土匪山头了。”
“这么些年山上都是土匪,指不定这地儿给各当家的享用了,都带着自己平头子来这里得劲撒欢。”
“撒欢?”新杰蹙眉,“在好好的花丛里胡撵乱蹿?”
“躺在花丛里晒日头呗。”韩文清找了一块花稀的地儿把自己的氅子铺上,一屁股坐好了又招呼新杰,“来坐会儿。”
新杰看着韩文清指着他自个儿怀里,没好气一句:“坐花丛里也没花娇艳,眼见着是千百娇媚中掺着一株苍棵子。”
“你这话是嫌我长得磕碜啊咋的?”韩文清倒是没恼,声大气粗却脸上带笑,半撑起身子来将新杰拽到怀里,“有说自个儿男人是祸害的?”
“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?”
“那咋不知道,就那牛虱子,这么小一个,好家伙,你从它边上过就粘你一裤腿。”韩文清比划着,想起小时候在田间的日子,那时的闹心沉在记忆里久了便成了甜,想起来也是美的。
“嗯,那东西又祸害别的花草,又长得不咋样,还粘人。”新杰抬手遮了日头的刺眼劲,胳膊横在两人间,挡着自己好可劲地笑。
“嘿!”韩文清横眉将新杰的胳膊拽开,见人眯着眼笑个不停,“那成,你好瞧,就跟这花一样一样的。”
“再长得好瞧也无用,跟牛虱子长一块给祸害了。”新杰憋不住,嘴溜着直挖苦他。
韩文清一时哑然,气又难平,放任新杰得意了片刻,陡然将人揽进怀里。
“你把这祸害的罪名都安头上了,老子可就应承了。”
新杰耳下承着湿痒的亲吻,薄茧触在喉结,指头转瞬解开领间盘口。
枝摇花颤,花颤露垂,一两滴躲着缠绵不愿随风远散的露珠从叶片滴落,挂去一片细腻皮肤之上,惹得藏在花丛伏在身下的人霎时紧绷着身子,以抱怨这诧来的冰凉。
众花闲懒间徐徐现一腿弯,胫骨撑皮绷出润红呈在午阳之下,润泥松软托不住光裸脚掌,脚跟颤颤挣嵌进泥,脚背直绷脚趾蜷紧。
压抑的沙哑,粗喘的哼咛,躲不开日头也藏不进花林,起起伏伏散乱地弥漫着,又被春风吻花之声纳在其中带远了去。
“冷?”韩文清摩挲着新杰的肩,又将那眼镜架子往远处放了些。
“露水太凉,日头还晃眼。”新杰迷眼往韩文清颈边躲。
一根枣色布条系在新杰眼钱,看着似他初上山的模样,彼时将慌忙担忧藏于心,此时把渴求索取展于前,手肘交叠环去其上之人脖子上,抬腰送进恨不能再深几分。
唇舌寸量从额间至胸膛,吸允咬啄难释开,稍歇下回神看着身下,见新杰仍堕沉其中。韩文清静着久久未动,便见新杰眉间生出不安纷乱,不由得伸出手来寻去腰间,扣住韩文清留在那出的手,再至腕而上,过肩、过劲、过颌,终到了眉眼。
“怎么了?”
“想好生瞧瞧你。”
“光天化日之下做这事还不害臊。”轻言软语间指尖描画,舒展着在上之人的额头。
在上之人横眉恼着应答:“就想在日头下面和你亲热,让天王老子都他妈知道你是我的人。”
新杰正笑其心如孩童占物,然笑不过刹那便敛起面,背躬绷起弧弯,拉出一声长吟,耳边沙沙羞臊,污言秽语却道是缠绵。泪染系巾丝丝晕润,燥热冉冉绕周身。
一声雀儿鸣叫过山林,唤来了劲风扬花,这风兴致好,竟将溪对岸的梨花送到了两人脚边。
“累。”新杰长舒口气
“老子都没累……”韩文清打整好自己又理了理氅子,“盖好,别真凉着了。”
“帮我把衣裤打理一下,好穿。”新杰轻蜷起腿缩在氅子里,然而氅子就那么大,总是遮不住他的一只小腿。新杰转眼见韩文清又打量他,遂又将头埋进氅子,拿脚轻踹着嗔怨:“有什么好看的,您还不快些!”
耳后发丝轻抚,转眼却察韩文清又欺身凑了过来,笑话他:“你这时候也没见比个兔子强多少,又没人看见。”
“您不是人?”新杰瞪着怒斥,一把拽过韩文清手上的亵裤别过头小声嘀咕,“也对,您今儿真不是人……”
“成,是我没憋住,老子不是人……”韩文清的气息带着笑意轻拍着在新杰脑后,日头撩开薄云轻刺着他的眼,将眼闭上便又忍不住又去亲新杰的侧劲,听耳中紊乱的呼吸清浅,悠悠长长。
手轻捏在那恰漏出在外的膝弯,韩文清美着醉着,却乍然听见一声奶声哭腔的嘶喊:“爹爹!爹爹!”
“奇英!”两爹异口同声,皆坐了起来。
“我过去,我马上过去……”韩文清腾起身子,一面拴裤腰带一面朝对对岸跑,“奇英!别怕!在这儿呢!我马上过去!你就搁那儿呆着别动!”
韩文清跨大了步子跌跌撞撞过河又湿了靴,直冲到树下才看清奇英的状况。小家伙怕吊床摇晃不敢乱动弹,见他俩不在又怕又委屈,两只小手勒在绳子上,小脸上鼻涕眼泪一大把。
“还哭啥呀?这不来了嘛。”韩文清从荷包里掏出手绢,刚给小家伙擦过一遍,遂又见他委屈出了一脸鼻涕泡,似比刚才更委屈了。
韩文清索性去河边洗了帕子又拿来擦了一次,粗声莽气得哄着:“不哭了,不哭了。”
“爹爹……”小家伙还抽抽着。
“得,我在这儿还不够,只要你那个爹是不?”韩文清叹口气给他继续抹眼泪,见儿子伸手往他肩上够,又乐乐呵呵得伸出手臂来接住。
奇英紧紧地拽着韩文清的后衣领不放,绒绒的脑袋毛蹭去脖子上。
“你不是想看花儿,我和你爹就先过去瞧瞧。”韩文清一边哄一边往溪边走,“你看,是不是都在这儿呢?”
爷俩远见着新杰正在扣着领口,他俯身拾起毛氅打理了几下,转头招呼他们过去。
“漠爹爹……”
“干啥?”
“您笑得……笑得合不拢嘴。”奇英笑时眼泪还挂在脸蛋上,拿起手指往韩文清脸上戳,“这是肖老师教的新词。”
韩文清咳嗽一声板起脸来:“抱紧了,咱们过河看花儿去。”
“看花儿咯!”奇英高兴起来把将才的不悦忘得极快,小脸上顿时笑得灿烂。
待看够了花儿,奇英一双手已黏满了泥巴和花瓣。新杰带他去溪边洗,雪水冻得爷俩手通红。
“帮你们捂捂。”韩文清将两人的手捧着搓,哈着热气想去暖手。
“这没多大用。”新杰见奇英学着往小手上卯劲呵气。
“这么着!”韩文清把奇英抱起,又腾出手来指了指自个儿的后领,“搁我领子里头捂。”
奇英欢欢喜喜地将两只手放了进去,凉得韩文清一个激灵。
“多你一双不多,也来捂捂。”韩文清招呼新杰。
“那我可不客气了。”
一双手至领而入各自去了两边肩头,韩文清稍皱了一瞬眉,转而埋头费劲得去亲新杰的额头,碰了一下便放开柔声问:“跟我有啥好客气的?”
新杰低声轻笑着,抽出一只手来轻掰摁住奇英的脑袋瓜,深吻起这能暖手的人。
申时
房里的墙上新挂着一只风筝,炉上的水开了,铜壶嘴里腾出白烟,这烟看着出得欢腾,碰了房顶却又没了影。炕上睡着的人翻了个身,炕边守着的人掖了掖被子,蹑手蹑脚地去提着壶朝屋外去了。
奇英捧着手趴在秦牧云的背上,秦牧云攒劲迈上石阶。
“漠爹爹!松子儿。”小家伙像献宝一般,眼中星星点点得亮着期盼。
“这天哪儿来的松子儿?”韩文清拿袖口给奇英的嘴边擦了擦,“给吃得满脸色儿。”
“我好不容易存下的,他吃了我一小罐儿呢。”秦牧云把奇英放下来,“还非说要给您和夫人带些回来,不肯吃独食。”
“那是,儿子是得想着他老子。”韩文清将茶壶递给秦牧云,“把水灌了,你去瞧瞧晚上的饭,咱整好点儿。”
“知道……”秦牧云不情愿地接过,“您这都叮嘱好几回了,不就是你正经坎子(生日)嘛。”
“别给他听懂了。”韩文清压低声埋怨,转眼却见奇英已进屋去了。。
“爹爹,爹爹,我带了松子儿给您。”奇英进了屋就往炕边奔去,韩文清在后头也没追上,眼看着新杰就被吵醒了。
新杰皱了皱眉,睡得迷糊了便往被子里钻去嘟囔着抱怨:“让我再睡会儿……睡会儿……”
“成,再睡会儿。”韩文清给小家伙打了个眼神,抚着新杰的头发,把人又哄睡着了。
“得了,你这松子儿放桌上,等你爹睡好了咱们再给他。”韩文清接过奇英小心翼翼护着的松子,“我带你去你舅舅屋子里头玩会儿。”
“嗯……”奇英小声嘀咕,“爹爹生病了吗?”
“你咋觉得他病了?”
“爹爹醒了就会起,不赖床。”奇英一面点头一面学大人絮叨,“但上回生病时就给白叔说多睡两刻再起来。”
“他只是有些累着了,醒了就好。”韩文清薅着儿子的脑袋瓜,“我待会儿搁这儿守着,你玩你的去。”
“嗯。”奇英愁着小脸答应,“爹爹近日常叹气,肖老师说这是大人们的事,我帮不上忙。”
“你听话就是帮大人的忙。”韩文清捏了捏儿子的鼻子。
韩文清再回屋便见新杰已转醒过来,正撑起身子坐在炕上问他:“是不是奇英回来了?我记得他叫我吃松子。”
“嗯。”韩文清坐去炕沿上,“你赖床的模样让小家伙见着了,以为你病了,小脸皱巴着担心呢。”
新杰以手抚额,靠到韩文清的怀里自怨道:“睡迷糊了。”
韩文清轻拍着他背,又帮他顺着后颈:“没事,又不是给别人看见了你撒娇的样,趁这会儿咋俩说会儿话。”
“说什么?”新杰的声沉闷。
“你累成这样,总不能真是老子给折腾累的。”韩文清没停下手上的轻抚。
“医院好建,却找不着医生,总不能医院里就我一个医生。”新杰缓缓直起身子,“况且我还医术不精,西医也不是看书就能学的。”
“现在不都有些个医学院嘛,北平的不好请,那啥齐鲁大学医学院不就在山东嘛,请不了人来啊?”韩文清伸手把新杰背后的被子拽起,给人披上。
“如今哪儿不缺人,我又不是大官大才,人家也不愿来咱这儿。”新杰叹气,“钱有时候也不顶用。”
“要不你问问喻文州,看有没有人啥的给介绍过来,人大官儿……”
“文州北上抗日就是没留后路随性子做事了,他是索性得了这个由头,便不再过瞻前顾后算计只为前程的日子,虽说话说得好听,是人到家门口来不得不防,但这么做仍旧是违背了南京的旨意,能有几个人愿往他这儿送人?再说,愿背井离乡的人少,还是我自个儿想办法得好。”新杰继续懒着将额头靠在韩文清肩头,“他自己还焦头烂额想着打日本人。”
“对了,你还不知道……”韩文清说到一半又忽地又顿住,“那个……好像这事儿不能往外说,是规矩,军规。”
“你这话说到一般,那事家属也不能知道?”
“部队上讲过的,多少特务就是嫁给咱们兄弟当家属窃取情报。”韩文清叭叭得嘴溜,立时又换了个面色,“当然不是说你,只不过这规矩……你明白不?那个……我不是……,我这身份也轮不到特务嫁我,不是……”
“得了,看您这样子大概是好事,于你们是好事,于文州也是好事。”新杰面带夷愉笑得暖,“我回去还是写信问问他,看能不能帮着找些人来。”
“这就对了,晚上老谭做了些好吃的,兄弟几个都咱屋来坐。”韩文清面上犹豫尽显,“新杰,那啥……”
“当家的您等会儿。”新杰挪到炕沿穿上鞋,快步跑去架子上,垫起脚来将架顶上的一个盒子拿了下来,“昨儿怕您先瞧见了,特地放得高了些。”
韩文清见新杰翻开盒子,手在里头一拾就拽起了个物件,手心又紧撰着未让物露面。
“啥玩意儿啊?还不让我先瞧见。”
新杰松开手,一个玉锁吊坠滑脱手心,绳扣挂在指尖又将锁吊在半空,他迟疑片刻轻启口:“送您的,生辰的贺礼。”
“你咋知道嘞?”韩文清抽了抽鼻子,“我这生辰吃顿好的就成了,你破费买这玩意儿干啥,我这……”
“我本也不知道该买个什么,后来一想索性买个值钱的。”新杰给韩文清挂在脖子上,又把坠子帮着塞进领子里,“值钱有个好处,待您缺钱的时候拿去当了就是。”
“这哪儿舍得当啊。”韩文清巴巴得隔衣捂着坠子,“媳妇给的,那不能当了。”
“您媳妇觉得您吃饱穿好比这坠子要紧,只是得当得值价。”新杰抚平领上的褶子。
“要那每年生辰都送这样的,我这脖子得值不少钱。”
“想得美,往后我还得给您过几十个生辰,到明年就换个省事的物件送。”新杰掀开被子,穿衣系绳,“今儿是头一回,我去灶房给您煮个蛋去。”
“别去了,鸡蛋都煮上了。”韩文清把新杰拽回炕上,“趁儿子不在这儿……”
“您又想做什么?”新杰有些犯怵。
“没啥,你回来就睡,醒了说这么会儿话就又要去瞎忙活。”韩文清横眉佯怒,“那你说老子是稀罕个人,还是稀罕个蛋?”
新杰苦笑,一指一指得描摹在韩文清发间,无闲聊、无相谈、无亲热,时间就顺着指尖一针一针逝去了。
三月初八
未时
韩文清只送新杰到山脚下,奇英把风筝留在了寨子里,一路上还惦记着再上山去玩。到了雀河镇子上,新杰让卷舒走得慢,爷俩就在马背上闲说话讲故事,故事说到半拐弯见张家院子大门,便看着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。
马蹄轻快至门口,家仆一个牵马一个接下小少爷,白言飞一听响动便满面着急上前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“什么事?”新杰把奇英交给小翠,转身打量起路边的轿车
“周家的人。”白言飞点头,“非请你出去,不在咱们院子里说事。”
两人正说着,见车中立出个人来,棕色风衣下是清灰西装,斜纹领带系得周正,他笑面展开,问好道:“张少爷,好久不见。”
“江先生,好久不见。”新杰移步迎上,“怎不进府说话?”
“少爷在珍肴楼设宴等您,未提前送信便叨扰已是不知礼,怎好再劳您府上操劳,本也就是说说来年生意上的事。”江波涛作了个请的姿势,“车已备好了。”
“少爷,我陪您去。”白言飞上前凑到新杰身后。
“好……”新杰扫了一眼开车的司机,察觉出些许怪异,再加上这江波涛一开口便是疏离口气,他便知这顿饭所说的“生意”怕是另有蹊跷。
坐去车上,新杰平和相问:“江先生,您家这车是新买的,师傅也是新请来的,我这不认识车就罢了,这师傅……”
“这位左师傅开了几年车,保准让您坐得平稳不犯晕。”江波涛面向后座,眼皮频眨。
“左师傅好,今日就劳烦你了。”新杰不咸不淡地问候。
“不客气。”婉转的调子却显出一丝生硬。
新杰闭目养神,不再言语。
待到了珍肴楼便见客如常,书照讲。小二见客来,张口迎上:“张少爷,您可久不来了。”
“有什么好常来的,难不成听你们这儿说书的讲我和土匪的事?”新杰轻瞟了一眼小二,卸下披氅交到白言飞手里。
“这个……,都是那姓李的瞎胡乱说,没人当真。”小二咧嘴歪脖委屈答着,“他被我们老板好骂了一顿……”
“得了,去泡今年的碧螺春来。”白言飞瞪了小二一眼。
“我家少爷已为您备好了碧螺春,是今年的新茶。”江波涛插嘴一句,挡住小二迎人上楼。
“新杰……”一声玉润低沉的声,自新杰踏入雅间便响起,“抱歉,来得突然。”
“你要再不来,我可得去一趟承德了。”新杰慢悠坐下,而后掀起茶盖来轻划动出瓷声,抬眼扫了一眼屋中屏风,“伯父伯母可好?”
“挺好的。”周少爷说到此便顿住。
“老爷和夫人惦记着给您带些陈记杏仁酥。”江波涛继续言道,“都怪我,收拾行李时给落下了。”
新杰眼巡过对座两人的眼,而后他看着那扇屏风幽幽得点起了头,屋中一时静得只闻他吹茶面的声。
“你亲自来找我,必是有事商议。”新杰又将茶碗放下,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下一句,“心急喝不了好茶。”
“新年伊始,张家的商队就没来过承德,少爷不放心此事,才说亲自过来一趟。”江波涛一面说周泽楷一面在旁点头。
新杰稍松下口气,回道:“承德如今听日本人的,雀河听中国人的,周家姓周,张家姓张,不是一个姓就说两家话,虽说这中日贸易有来往,可没个准信,我也怕货进了承德就没了影儿。”
“这日军也没什么不同,比起那汤大虎可好不少。”江波涛从糕点碟子边拿起一把小刀,将一块蛋黄酥切开,“咱们商会的人生意照常做,货也照常往来,该交的税少不了就是。”
“有个准信就成,何必跑这么一趟。”新杰眼见着江波涛又往蛋黄酥上卯劲下了一刀,“言飞,待会儿就吩咐下去准备药材,待周少爷回承德也好一并送去。”
“是。”白言飞也拿出个空碟来,把小块的蛋黄酥拣进碟递到新杰面前。
“多谢。”周泽楷从江波涛手里也接过一块糕点,“听说新杰你打算在雀河建一所医院?”
“是。”新杰叉起蛋黄酥,“你消息挺灵通,怎么?要把承德医院里的人借些给我用?”
“你愿意的话,当然可以,不过……”周泽楷垂眸迟疑。
“不过周家有心帮衬张少爷,能给的还多着。”江波涛再移出一叠云片糕,撕下最上头的一片。
“西药?器材?”新杰说罢后,悠悠吃下一口蛋黄。
“价实惠,还都是进口货。”江波涛说着把将才那片云片糕撕得碎烂。
新杰喝下一口才茶,轻拭嘴角后方问:“货从哪儿来?”
“从烟台运到秦皇岛,从秦皇岛再到承德。”江波涛柔声应答。
“烟台的东西又是从哪儿来?”
“新杰明知故问。”周泽楷拿筷子挑出几片模样好的云片糕递到新杰面前。
“雀河自喻文州掌管后便无日商,周家难不成不知道?”新杰用叉摆弄着云片糕,“我胆儿可没那么大,文州说了‘不与日本人做生意’。”
“救死扶伤的东西,国军自己也得用。”江波涛倒掉新杰茶碗中凉下的茶,又为他添上一盏,“再说这货是从我周家手上拿走的,算不得是与日本人做生意。”
“就只是买些药品和器材?”新杰轻触碗身,被烫得弹开了手。
“医生和护士,咱周家也可帮些忙。”江波涛低低言语,“您也知道,周家在承德也有医院。”
“周家如今是找着了颗新的大树乘凉,这生意做得似乎有些大。”
“哪里哪里。”江波涛故作赫然,“喻司令不也曾下令禁烟土,雀河倒是无烟馆,可抽大烟的不就去荣河去了,再说还有不少人背地里种烟土的,你看雀河周边的地界,哪儿没有些悄悄摸摸着开烟馆的,谁不想趁如今的世道捞些金子,我想喻文州他自己也不例外,指不定你们不可与日本人做生意,他与日本人私下打得火热。”
“可我张家和喻家是什么关系,去了关中的那位张家如今靠不上了,若是再和喻家闹不愉快,我还过不过日子了?”新杰直了直背脊。
“无妨,新杰可再想想,不着急给答复。”周泽楷吃下云片糕。
“谁帮你护着饭碗就得听谁的,钱我也想赚。”新杰的看着屏风下挪动的光影,“你们的意思是,我就只需知道人是你们周家帮忙请来的,器材是从你周家买来的。”
“是这个理。”江波涛点头。
“可这事儿还是得容我合计合计,春困身乏,这脑子不够使了。”新杰起身,转瞬披风已被白言飞递来,“小周,茶可别喝得太烫,对胃不好。”
“不多坐会儿?这菜都已让厨房备着了。”周泽楷起身相送。
“不必了,言飞和我都在这儿,谁去备往承德送的药材?”新杰轻拢了拢披氅,“改日我去承德看伯父伯母。”
“好。”周泽楷和颜悦色吩咐江波涛,“你去送送新杰。”
江波涛点头应下随即跟了上去。
车子发动的声响起,屏风后的人便走了出来,他踱步到新杰刚才所坐之处,伸手将茶碗盖揭开,茶雾与他的声音一同扬起:“周少爷,你觉得他会同意吗?”
“不知。”周泽楷抿嘴轻笑摇摇头。
“我觉得他会同意,张……新……杰……”这人打开窗户看着薄披上的绣浪没进了轿车中,“他说话不快,声音好听,穿得衣服也很美。”
“李家衣铺的衣服,衣铺离此处不远,前田先生……”
“我穿不了。”手指合上窗户,前田的笑意味深长。
“听出古怪了?”新杰站在书房之中启口,身后白言飞正在锁门。
“周家老爷夫人哪有心情关心你。”白言飞深叹口气,“周少爷和江先生这是怎么了?”
“你没察觉那几扇屏风搭的地方有些别扭?”
“你这么一说,是有一些。”
“屏风后有人。”新杰坐到书桌前,“如果没猜错,是个日本人。”
“那周家这是……”白言飞坐去官帽椅上。
“接话的时候,江波涛把谎话说得更大了些,便是告诉我,他们周家也是被逼无赖。”新杰坐在椅上轻揉额头。“可如此一来,似乎日本人做的也有些明目张胆。”
“什么就明目张胆了,日本人究竟是要干嘛?”
“器材和西药不过是赚些钱,医生和护士才是关键,迫不及待想要拿情报。”新杰带上眼镜架子,“或者是说,迫不及待想占领雀河。”
“那给周家的药?”
“今年新药随便收拾些给运去。”新杰打开台灯,“你去忙你的,我给文州写封信。”
三月初十
亥时
喻文州接了信便打算趁战事不紧回一趟雀河,黄少天在旁追问:“家里出事了?”
“不是大事。”喻文州冷眼却犹就温和笑着,给少天递去一碗大的纸包,“不过是日本人动作挺快,这么早就开始打雀河的主意了。”
“兰衣社来的消息?不能吧。”少天闻着纸包里散出的甜香。
“新杰的消息。”喻文州擦着自己的勃朗宁,“承德周家你可记得?”
“不就是承德的那个富商?”
“恩,周家少爷周泽楷是从他爷爷那儿接手的周家,周家的老爷在他那新夫人的撺掇下,三番五次想从周泽楷手里面分出点家业来给小儿子。”喻文州将枪插回腰间,“可周家如今的管家江波涛与周少爷同穿一条裤子,江波涛来头可不小,从日本留洋学了金融回来正逢家道没落,所以才做了周家的管家,两笑面虎凑一块,这么些年愣是没漏一点东西给周老爷。”
“留洋学得东西又那么厉害?”少天把米花糖喂了一块进嘴里。
“也不是说留洋学得东西厉害,厉害的是人本身。”喻文州长叹口气,从包里摸出香烟,“不过,我之前也想过去国外学些东西。”
“那你去我也去。”黄少天将纸包递给喻文州,一个顺手把香烟盒子抢到了自己手上,“但说好不去日本,我一听他们说话就恨不得拔枪。”
“如今周家在日本人下头做生意,这周老爷想趁机翻身大抵也没成。”喻文州的打火机“啪”的一声响起,他指间变出的那杆香烟然起一缕白烟,“日本人已通过周家找到了新杰,想安插些人进新杰新建的医院里。”
“那我们回去……”
“回去帮着新杰把戏唱圆唱响亮。”喻文州站起身来凑到黄少天耳边,“你把米花糖吃好了就去给冯将军说,我晚上想去拜访他。”
“是!”少天看着他的香烟有些气闷,抱着米花糖亲了一口喻文州便跑出了门。
喻文州笑着,直到烟烧到了烟屁股烫到了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