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韩张/连载】提壶(十七)
(可搜tag:提壶 )
民国paro
土匪张X少爷韩
带双花、林方、喻黄、双鬼、孙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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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篇东北话battle!词都是百度来的,希望东北大佬们指正!在此感谢 @天襟月 大佬,我会好好再捋一捋对话。
至于有朋友说口音杂这事儿,我只能默认文中各位走南闯北飘无定所以至于……(爱你们!)
正文:
三月十四
午时
雀河镇自喻文州回来了一着后,李艺博说书就换了些老故事,街面上的贴满了通缉漠爷的告示,告示的上画着一鞋拔子脸,半脸麻子半脸坑。
张家的院子又修葺了一番,将书房也圈入了内院。
而此时,张佳乐穿着皮夹克戴着大墨镜靠在张家新修好的内院门口,手上拎着一瓶八王寺汽水。一旁的门槛上,坐着抱着饼干盒穿着西装小马甲的奇英,乍一看,是吃吃喝喝的两纨绔子弟,正乐呵着你逗一句我回一句,惬意得很。
可院子里头的声却不是那么惬意。
“张新杰!老子不许你去!麻楞地把这事儿给我忘了!”韩文清在院子里可劲儿嚎着,“还去沈阳呢你还,呼哧带喘地坐汽车,再楞了呼哧坐火车……”
“怎么就不能去了!”张新杰亦是面红耳赤,“师父那儿是你给一两根金条就能无事的吗?”
“那就该你去接了?那他妈也该是我去接!”韩文清叠手卯劲拍了两掌,“关你啥事啊?你这跟谁飚劲呢?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张新杰轻闭着眼,“你的意思是你师父和我没关系,那转头你也与我不相干了?”
“啥……啥呀?”韩文清偏着头可劲怼道,“你能不是我媳妇?”
“那你说不关我事?”张新杰瞪了他一眼。
“你咋瞎胡扯呢你?跟你说这去沈阳的事儿!你这……”韩文清两掌一拍脑门,“驴养的!”
“韩文清!你说什么?”张新杰圆瞪着眼,也来了脾气。
“哎呀!我说我是驴养的!”韩文清一见新杰真来脾气了,更是急得蒙了圈。
新杰这才缓下口气:“怎么说话呢?那您爹娘和师父都成驴了。”
“舅舅……”奇英拿起一块饼干递给张佳乐,“吃!”
“奇英,你这两爹也吵这么会儿了,你咋不担心呢?”张佳乐给奇英递了瓶汽水。
“又不是大事。”奇英甜甜笑起来,“漠爹爹不敢真生爹爹的气,真生爹爹的气,爹爹也能哄他。”
“懂得挺多哈,知道咋哄啊?”张佳乐蹲下朝奇英勾手,把耳朵伸了过去。
“知道啊!”奇英挪了挪屁股,亲了一口张佳乐的脸,“这样哄……”
张佳乐笑着摇头,听着院里争吵声稍小了些。
“新杰,你听我的,别瞎搅和,你说你干啥把你自个儿给裹乱进去?”韩文清蹲在新杰的椅子边上,“沈阳那地儿贼远……”
“若您自个儿去,近日可有空?”张新杰端起茶碗,却见茶已凉透。
“我是没空去,咱再让水生跑一趟,要万一师父跟着水生就来咱雀河了……”韩文清紧忙又起身给新杰换茶水。
“按您的描述,师父不会那么轻易离开阜新。”新杰蹙眉瞧着他。
“新杰,你平时挺讲理一人,现在行事怎么吱咋火燎的。”韩文清把茶碗磕在桌面上,浪了好些茶水出来,也没心思管。
“那还不是嫁给你,跟你学的!”新杰觑着他。
韩文清听了这话就像给闷憋住的地儿开了个大口子,忽地心头爽快了不少,而后挪了个椅子坐去新杰身边,又找来帕子擦了擦桌面。
“你看啊,新杰,这雀河,喻文州的地盘儿,你上街横着走,那都不带有人敢叽歪!可沈阳现在不姓张了,哪哪儿都是日本人,就算你走路狗嗖地走,都指不定会惹上事,你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,我咋活啊?”
“三当家的说了,如今师父的身体也不见得顶好,若我不去将师父带回雀河,他有个三长两短,您也不好受不是?”新杰缓下了口气,把韩文清将才倒给他的茶,反倒递去韩文清的嘴边。
韩文清接过茶,余下的不满也没地儿撒,只好骂了一句:“张佳乐那个嘴上不把门的瘪犊子玩意儿。”
“三当家的也是好意。”新杰稍绷着面,好不让自己笑得太过明显。
“老子现在就见不得他!”韩文清喝下一口茶,“嘚呵的,还真拿自个儿当你家远方亲戚了,还走大门进出了还,不就是借这儿和孙哲平私会,私会就私会,还真拿自个儿当张家人,叭叭地给你传信呢!”
“大当家的,您如今是见不得别人对我好些?”新杰稍倾着身子。
韩文清捏住他的手掌,横眉瞪目道:“啥呀,我巴不得人人都对你好,但老子才是对你最好的那个,你得听我的。”
“那就让我去,可好?”新杰蜷起手指,反将他的手指握在手心,“我会一切小心。”
“你咋领他回来啊?到时候师父又住在你家,说我俩是啥关系?”韩文清仍旧未松开眉头,“对外头咋说师父和你的啥关系啊?”
“他是您的师父,对外说,就是来我家谋生计的,我会做周全些。”张新杰此刻已有所思虑,“至于我俩的事,师父若住外院,应当能瞒许久。”
“他的徒弟现在可正满街被通缉呢?”
“他是韩文清的师父,我是韩文清的媳妇。”新杰那手指轻摁太阳穴又浅笑道,“满大街被通缉那个漠爷,和我张少爷有仇,和师父没干系。”
韩文清强压住心头的不安,欲心平气和再说上几句,一张口却仍旧沉闷:“说正经的,怕你遇上事。”
“这世道钱是个好东西,虽说钱摆不平的事也不少,但有钱也能摆平不少事,我先到承德去拿护身符去,让汉奸接送我去火车站。”新杰平铺直述的话中尽力掺进了柔和,“师父那儿等不得了,听说您那师姐的孩子近日病才刚好,老爷子这么些年了,有个病定是硬扛着,以故身体大不如从前,得赶紧调养一番,至于您那些师兄弟总得顾自家,能把自个儿家里挪着走就不错了,尽心也会力不从心,不如您如今家大业大,能照应周全些。”
“你就知道拿话堵我。”韩文清深出口气,没了话说。
“那您这是答应我去了?”
“成,答应,你好好给我说说这一路上的打算。”韩文清却没将那颗心沉下,赌气一般学着半大孩子把新杰的手拽着,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摸来揉去,又叹了口气,“我得给你找个身手好的并肩子,一路护着你。”
新杰见着他满眼担忧,徐徐点头嗤笑着回道:“好,听您的。”
张佳乐和奇英爬在墙头上,一个踩着梯子,一个蹬在墙面。
“舅舅,这样会不会是调皮?”奇英看着墙内,他那两爹爹还在说话。
“不怕,舅给你担着,让你吃饼干填肚子,你又只敢吃五块,我都听你肚子叫两三声了。”张佳乐稍猫了猫腰,“咱看看他俩啥时候吵完,吵完好吃饭。”
“舅舅,咱们还是不看了吧。”奇英忽地自个儿把眼睛遮了起来,又止不住得给食指和中指间漏了个缝。
张佳乐见着院子里的两人亲得也算文雅,但仍旧吞了口唾沫别过了头,对奇英说:“算了,舅带你去街上吃小豆凉糕和葱油饼去,下午回来好练拳。”
三月十七
午时四刻
承德的周家院子里总是安静得出奇,客入院中只闻得细细涓流之声,丫头们不敢玩闹,大抵都是随如今的家主周少爷的习惯,少话。
院中房屋皆是两层,环绕相接围成几个院子,一入正门便能见到院子对头有一丈宽的楼梯,比楼梯更惹眼的便是墙面上的那副西洋画,画的是一片庄园。
周家新来的丫头端着茶盘看了一眼西洋画上的景象,遂又碎着步子凳上了楼梯,拐角朝北,方见江管家正等着她。
江管家接过茶盘回了屋子,却没有关上门。
“这天渐暖,犯不着还关门围着碳火,开着门啊,还可看看春色。”江管家摆放好客人的茶碗,又放了一叠板栗酥,“过几日立夏,之后就没春可赏了。”
“你们这院子能看天看日头,多得也就这颗银杏树,哪里来的春色?”新杰正了正身子轻提起茶碗盖,“有什么好看的,不过是防人……”
“话说破多没意思。”江管家挪了挪自己要坐的那把官帽椅。
“人多,眼杂,开门清净。”周少爷的笑容总是淡,淡得仿佛天生就只会这么个脸色。
“医院所需的医生护士,就劳烦周少爷帮着留心。”新杰刮着茶沫,“只是这救人救命的器材和药片儿,还望周家帮我省些运输费。”
周泽楷没答话,仍旧淡然笑对着新杰。
“嗯,感激不尽。”新杰添下一句,饮下第一口茶,转头不再瞧周泽楷的笑面。
江波涛也端起茶杯,先与自家少爷对望一眼,才开了口:“怎么,你和喻文州商量好了。”
“我在你们眼里就对喻家那么鞍前马后?”
“周家曾经对孙家,如今对日本人,都没办法趾高气昂不是?”江管家看着眼前的板栗糕迟迟没动手,“民不与官斗,再有钱,咱也是民。”
新杰讪笑着不答。
周少爷看着板栗糕摇头道:“我还是喜欢瓜子。”
“吃瓜子对牙不好,还易上火。”新杰插嘴一句,“不过吃着挺香。”
江波涛起身,无奈道:“我去拿瓜子去。”
“周家当真效忠日本人?”冷不丁的,新杰口中平平吐出这么一句。
这话让江管家停下步子,然而他稍顿之后仍旧拿瓜子去了。
“对之前在承德的孙家一样。”周泽楷倒是更加不咸不淡地回他。
“尽力不尽心?”
“不好说。”周泽楷说罢三个字便端起茶碗,做出不再言语的姿态。
张新杰自认为是个闷乏无趣的人,遇上周泽楷却也无奈,稍侯了片刻,又摇头吹着茶面,却终扣上茶碗盖道:“若对我也不好说,张家对周家很多事也就不好说了。”
“张少爷,有些事现在说不清楚,往后能说清楚时,我自当亲自登门详细说,您看可好?”江管刚巧回屋,他恭敬地放了一捧瓜子到张少爷面前。
“也行,那今日麻烦江管家待会儿安排人把我送到就近的火车站,且需想法子帮我订两张去沈阳的火车票,我打算连夜赶路去沈阳。”新杰起身移步廊上瞧着树枝上的麻雀“千万别买错了,是去沈阳。”
“去沈阳?”江波涛正埋头剥一颗瓜子。
“是。”新杰回头。
“好,就买去沈阳的。”江波涛哭笑不得。(日本人此时已将沈阳城改名回清朝时的‘奉天’,新杰的话就是试探立场,所以江波涛不得已还是表明了立场,仍旧叫“沈阳”。)
“不住一晚?晚上,订了宴席。”周泽楷此番话说的声稍有些低沉,“赶路太累。”
“中午难不成还不招待?”新杰回屋去拿外披,“在周家住着挺憋屈,你周泽楷英俊潇洒惹丫头们青睐,我貌不如人在旁边总觉得不是滋味。”
面色始终若春风的周泽楷也无奈摇起了头,只得吩咐江波涛:“换中午吃,对那边……对那边说是客人要赶路。”
“每家少爷和管家之间的哑谜都多,说一个‘那边’也不用问‘哪边’。”张少爷仿佛是自言自语。
江管家只当听不懂这揶揄,顾自说着:“张少爷,咱备好了八大碗。”
“恭敬不如从命,就去……”新杰稍作停顿,“那边!”
“请。”江波涛稍躬身子。
“对了,顺道麻烦江管家,能否以你的身份,在沈阳大和旅馆定两间房,共要住五日?”张新杰站在楼梯口,眼中凝着肃穆。
江波涛亦不苟言笑,点头应着:“放心,待会儿我应当还会备好在奉天接您的车子,配的有司机。”
“奉天那边的车子?”新杰犹疑片刻,像是未听清。
“是,司机会很周到,毕竟他是奉天人。”江波涛笃定着点头。(司机有问题的意思,同理于对沈阳的沉呼。)
“多谢。”张新杰凝眉走下阶梯。
未时四刻
前田在周家对面的阁楼上,眼看着张新杰坐上车子离开承德。他对这个姓张的少爷有些兴趣,不同于战争、殖民以及权力,反倒像是闲暇之余喝酒看戏一般的乐趣。
“张少爷着急去奉天,以故今晚不能和您一同用餐了。”江波涛站在前田身后。
“有没有说,去做什么?”前田的眼中凝出些许笑意,在别人眼中却犹如一把冰刃。
江波涛稍有些怔愣,而后便徐徐开口道:“满洲国建国已有一年,张家在奉天城还有不少来往商户,每隔两年总会去一次,局势稍稳定下来,他作为家主自当是要走这么一着。”
“送到雀河去的医生,护士,我会尽心挑选,波涛君回去记得告诉你家少爷。”前田拉了一下白手套的右手食处,“药品和器材,我也会过问。”
“是。”江波涛轻蹙眉头,“周家与张家的交情,在这些东西上本不该赚太多钱,您看……”
“老师那边我会去通融,不要让张新杰去别处买药品。”前田舒展眉头离开了城门。
三月十八
午时
看着奉天车站的招牌,新杰耳中仍旧残留着火车汽笛声,无数忙碌的身影从眼前掠过,有穿西服的,有穿夹克的,也有穿棉布衫的。新杰仍旧穿着马甲长衫,却将外披换了灰色羊绒大衣,戴上一顶黑色礼帽,正缓缓走在人群中。
站台边的楼房有着橘色墙面,在日光下鲜艳夺目。出了站台来到街边,见着那些巡逻的日本兵,身着土黄军服,在日光下却显得太过于扎眼,让人一时无法适应。刹那间充斥在耳中的是电车的铃声,人力车的揽客声,警察的吹哨声。
巡逻的军官看了新杰一眼,没过多搭理。
“少爷,我心里有点慌。”季冷穿着一身土黄格子西服,手中提着两大木箱子,“总觉得有眼睛盯着你。”
“无碍。”张新杰把表带再扣紧了些。
季冷点头,又笑面询问:“咱们是去饭店吃午饭?”
“今日就只能在旅店吃些西餐,明日我们去新城春日街吃些好菜。”新杰笑得温和,“顺道,咱们还可以逛逛几家百货楼,给奇英买些新鲜玩意儿回去。”
“好!”
这一路上季冷对新杰颇有照顾,倒真像服侍他已久,是个在张家做事的老人,更看不出是个雄图山的绺子。他生得面善,性子活络又肯与人交谈,若不是知晓底细,新杰也难知晓他实则善暗杀。
两人稍在街边站了片会儿,便见有人迎面而来,那人摘下帽子摆好笑脸:“张少爷,我是专程负责来接您的司机,姓赵,咱们的车就在那边。”
新杰点点头,驻足问道:“赵师傅,雇你的人说什么?”
“雇我的人说一切听张少爷吩咐,我也随时侯在酒店。”
“多谢。”新杰在胸中凝着一口气,避着运货的板车和来往的自行车,径直走到了对街。
赵师傅先一步打开车门,季冷去车后放行李,新杰点头致谢便坐去车上。
“张少爷,去哪儿?”赵师傅回头问道。
“新城逛一圈,有什么好去处都介绍一下,最后再去大和旅馆。”新杰一面说一面与刚坐上车的季冷对视了一眼。
车缓慢开向中山路,日光无遮拦,路面比雀河的街道宽敞好几倍。赵师傅介绍着公园、大厦、学校和百货楼,季冷听着颇有些兴趣却并没放松对新杰的关顾,而新杰看着窗外却像是走了神,不过是想着时隔两年,此处已是物是人非。
一声清脆的鸟鸣,再闻教堂中的歌声,新杰回神后,怅然念叨一句:“多好的地方。”
三月二十一
戌时
新杰将行程安排得颇为闲适,去各商户拜访的时间较少,反倒是让这个赵师傅带着各处去逛的时间较多,四日下来,新杰买下不少东西,全然是个阔少爷做派。
这一日,晚饭在一日本料理店用完后,赵师傅将新杰他俩送回到酒店,打开车门时比往日多说了一句话:“张少爷,火车票买好了,明日下午四时的两张。”
季冷看着赵师傅手中车票,心中虽有疑惑,却仍旧欣然接过。
新杰点头:“多谢赵师傅,明日还要劳烦你送我去火车站。”
“好说好说。”赵师傅点头,“江先生之前都吩咐过了。”
道别后的两人转身通过了旅店的旋转门,接受门童的躬身问好,再径直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厅走进电梯,服务生将电梯的拉杆拉至三。
电梯运行中,新杰对季冷说:“季大哥,有几样买下的东西包装破了,麻烦你到我房间帮我瞧瞧,看如何打整一番,明日好带上火车。”
“少爷,您客气了。”季冷看着电梯已到三楼,主动拉开电梯门。
待回到房间,新杰请季冷入座:“季大哥,不是我有意瞒你,出门在外小心为上,况且我们身边就跟着一双眼睛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季冷起身上前一步,却是为新杰倒上一杯热水,“找我来是有什么事?”
“需要季大哥找到旅店的后门,我们换身衣服,再过半个时辰出一趟门,去旧城。”新杰起身接过水杯,“衣服在你那边的箱子里。”
“我第一天晚上就熟悉过旅馆环境,等会儿我带你走。”季冷转身欲回房,“我这会儿再去楼下瞧瞧,就当是出门买些东西。”
“钱你看着花就行,待会儿走的时候,记得带上之前你已买好的两张车票。”新杰平稳着声,再次吩咐。
“好。”季冷旋开门锁。
亥时四刻
大和旅店的大厅灯火明亮,吊灯璀璨,门口偶有汽车停驻片刻。
旅店建筑侧面的一扇小门吱呀打开,一个清洁工推着车子,院子里一个黑影快步走向街道叫了两辆黄包车,待讲好了价钱,这影子朝院中招了招手,另一个身影从暗影里走出,遂后,两辆黄包车消融在街道的夜色中。
过街穿巷后的黄包车在一处药铺前停下,两人下车后稍等了片刻,便穿过几条只容一人经过的窄巷,辗转来到在一个破旧的茶馆门前。
新杰轻扣了四声铺面的门板,一只黑猫立在屋脊上叫了一声。
“这么晚了,唱曲的都走了?”一个略为苍老的声音在屋中回道,“明日再来。”
“不听曲,想喝一口店里的参茶。”
门板打开一扇,新杰侧身踏进屋子,抬眼见着提灯的人稍显惊讶:“唐叔,怎是您亲自来接?”
“少爷,你现在可是家主。”唐叔提起灯笼往院里走,“宋老爷子还在等着,那小的刚睡下。”
“好。”新杰转身看着屋中还剩一小伙计,便吩咐季冷在此处稍等等他。
而后,唐叔带着新杰聊着家常往内院中,没想刚进院内,楼梯口窜出一个人影,冲着唐叔嚷嚷了一声:“爹!”
唐叔也被吓一大跳,挡在新杰身前,等认清了是他那儿子,才松口气拍了拍胸口:“他娘的,你咋这么彪呢!大晚上的不去睡觉,咋咋唬唬地瞎蹿啥?”
“看你有没有跟日本人勾结。”十岁的孩子口无遮拦,且恨恨地打量着新杰。
“说了多少次这话不能说!”唐叔用劲扇了孩子一巴掌。
“若想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做一个有良知中国人,有时就没办法堂堂正正。”新杰看着那十岁的孩子捂着后脑勺不忿,“若不是你爹表面上与日本人勾结,风啸帮势力再大,日本人也能一步步将其瓦解。”
“哼,我看你也撒谎撩屁的,不是什么好人。”孩子怒目龇牙,“他不光勾结,还送礼呢!”
“昊儿!咋和新杰少爷说话呢!”唐叔气得又欲打他。
新杰拦住唐叔的巴掌:“你爹不送礼,有些药材运不过山海关,到不了雀河,就送不到抗日队伍里。”
“新杰少爷……”唐叔有些为难,欲阻止新杰细说。
黄暗的灯笼光亮映上新杰的脸,他垂着眼睫,劝慰道:“唐叔,昊儿都十岁了,也在上学,他能明白。”
“他就是个八犟眼子,成天捂了嚎风地就想着去打日本人,要不是我看得紧,不知惹出多少祸事,你说老子就他这么一个儿子……万一……”唐叔摸着孩子的脑袋一同带进屋内。
“就更该与他讲明白,不是杀日本人才叫不做汉奸。”新杰欲提衣摆跨过门槛,才发现自己穿着此刻穿的是西裤。
唐叔深吸口气,缓了缓面色问道:“对了,我都还没见过小少爷,说是有四岁了?”
“嗯,我家那个才会识字,成天想着要糖吃,不像昊儿都会关心家国了。”新杰把手中的礼盒放到桌上,“给孩子的都是些穿用物品,再买了些吃食,不是什么贵重之物。”
“新杰少爷,你这……”唐叔有些为难,并未伸手。
“客气话您要说,以后要见到那汉卿少爷再说,我这张家送的只有这些,犯不着客气话,再说,啸风帮帮主还能缺这些,不过是我一点心意。”
唐叔一听这话摇头苦笑:“放心,只要我在这儿,即便汉卿少爷不在沈阳,该运的药材也给您送到雀河去。”
“帮里可还安稳?”新杰坐在桌子右边的梨花木椅上。
“还行,这啥时候都有些个要作妖的。”唐叔白了门口的唐昊一眼,“要听就站过来听,也帮忙续续水,藏在那旮沓膈应谁啊?。”
“还是想多嘴问一句……”新杰踟蹰片刻,“唐叔,这边还顶得住吗?”
“顶不住也要顶住,要是真顶不住了,新杰少爷,您……”
“我知道,以前咱们是有靠山,可现在……”
“满洲政府里头,还是有人的,宪兵队要分生意几成利,如今也算是好说话。”唐叔把新杰的茶杯递给唐昊,看着那双小手有些费劲地提着茶壶往里头灌热水,“新杰少爷,你别担心,我寻思着等日子稳定些,再联系一下抗日组织。”
“这事不急,您保护好自己才最要紧。”新杰接过杯子转头又问孩子:“谢谢昊儿,明天不用上课?”
“老爷子的外孙小远来了这几日我看挺怕生,不大愿意说话,就让昊儿请假回来陪他,两孩子能玩在一起。”唐叔叹了一口气,“这老爷子有骨气,愣是钢钢硬,以为我是汉奸,处决横丧地吐了我一脸唾沫!”
“麻烦您了,没出什么大事吧?”
唐叔连忙摆手:“就是给你讲了图你乐呵,到了这儿,我给老爷子漏了些信儿,说有徒弟要接他去雀河享福,可老爷倔啊,他不走。”
“我去见了老爷子再说吧。”新杰点头,“不到万不得已,谁也不愿背井离乡。”
“小远在这儿读书就成!我还能让他不被人欺负,干啥非要去那么远的地儿?”唐昊始终一副愤恨模样,又瞪了一眼新杰,“你们那儿有沈阳大吗?有公园吗?”
“新杰少爷对你客气,你这菜不结籽的,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。”唐叔回瞪回去,“就你这磕碜样还保护人家,舞舞咋咋的本事不够心挺大。”
“昊儿挺好,我还盼着奇英有个这样的哥哥,可怎么都找不到个合适的孩子。”新杰倒不介意。
“新杰少爷就别夸他这个主意正的玩意儿。”唐叔站起身来,“话说,这个……新杰少爷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新杰见着唐叔为难便起身问道,“有话不妨直说,不打紧。”
“这个……也知道是不是哪个瘪犊子玩意儿瞎说的,说新杰少爷和这个土匪……那个……怎么地……”唐叔咧着嘴吸气,“真咋地?”
“这个……您都知道了……”新杰不自主抿起嘴来。
“这不几个运货的犊子瞎说的,我就不信!他们实则也不信,就……”唐叔一时竟手足无措,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。
“是曾经去过土匪寨子里,后来把事谈妥就回来了,倒没那么玄乎,不过就是把雀河绿林道上的事再缕清了些,如今他们也不找我麻烦了。”新杰的眼盯着鞋面,“别的都是说书的瞎编的。”
“你说这个磕了吧碜的说书的玩蛋犊子!”唐叔拍了拍桌子,“新杰少爷,你得找人削他那种大能糊瞎的玩意儿!”
“都是混口饭吃,我都能在雀河横着走了,不在意这些。”新杰抚着唐叔的后背,“唐叔您别替我生气……”
“得,不生气。”唐叔转身劝新杰坐下,“那个我把这小兔崽子撵回房里,再去请老爷子过来,你坐着歇歇……”
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院中便传来细微的脚步声。门扇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迎面进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,他穿着棉布衣衫,硬气着挺直腰板,见着新杰稍有些疑惑,朗声问道:“请问这位是?”
见得老者,新杰稍踟蹰片刻,便跪于老者膝下,磕了一个头。
“使不得,使不得,这是干啥玩意儿啊?刚见面话都还没说上个话,就行这大礼的。”宋老爷子赶紧上前扶起新杰,“琴儿以前就说我这拜师跪地是守旧。”
新杰也不好让宋老爷子如此站立,只得起身请老人家坐下,而后回道:“晚辈姓张,名新杰,是韩文清的……是韩文清的挚友。”
宋老爷子稍有犹疑,却又听新杰问道:“暂且,我就称呼您为宋老先生如何?”
“成!”宋老爷子点点头,“那我就叫你‘小张’?”
“您随意。”新杰为老爷子添下一碗茶,“晚生这次是特地替韩文清来请您老人家去雀河,往后您和孩子可都在那边住着,文清会把您当父亲一般照应,也会把远儿当亲生儿子一般照看。”
宋老爷子立时起身,皱起眉心摇头摆手:“不成不成!如今这世道都难,他过得好就是了,关我这老么咔此眼的人干啥!”
“知道您要推辞,可如今远儿已经八岁了,是该读书的年岁了,需人照应。“
“不是这个道理,我还没那么老,我这才五十岁呢!”宋老爷子再挺直了腰板,“我照应着这么个半大小子还能不行?”
“文清如今在雀河那边走不开,让我一定要把您和远儿接过去,哪怕是住上几日商议商议,他本就为当年出走之事耿耿于怀,恨不能亲自前来。”新杰起身恭敬站在老人家身前,“若您不去,他当真以为您还为当初之事怨恨与他。”
“可是我们过去……”
“他听说师姐那年去世便自责不已。”新杰言辞恳切道,“就当出门走走如何?您若不肯去,他必会没日没夜把正事赶完再跑一趟的,且他那个倔脾气,保不准急起来会干些什么事。”
“啥啊,当年那现眼事又不是他的错,是我们对不住他。”忆起往事,老爷子眼中有泛起了酸楚。
“文清就是想如此弥补一番,若您连这些殷勤也不让他去做,他那轴脑子必然是想着您心中并未原谅他,至少见面说上几句话,也当是团圆相聚一番?”
宋老爷子不再言语,新杰耐心侯在一旁,终得到老爷子一句允诺:“那行,就当带这外孙出门走走。”
新杰稍松口气,拿出火车票立时说道:“明日唐叔会派人送您和小远到火车站,到站之后会有人开车来接你们爷孙俩。”只管跟着他们去,一路上有人照应到雀河。
“这……这真是麻烦你了,替文清如此尽心尽力。”宋老爷子接过火车票,“文清能认识你这样的朋友,也不白瞎他当初不辞而别,我还担心他那毛楞三光的性子,得罪人。”
“哪里,本该更早些来的。”新杰温和语气轻点头,“这是些吃食,路上稍有些辛苦,只能将就您和孩子吃这些。”
“哪里是将就,别把我们爷俩撑死了。”宋老爷子抱着纸包,“文清现在说是在做些买卖?”
“是……”新杰稍有些心虚,“那个,宋老先生,天色已晚,您早些休息,我们回雀河相见可好。”
“好好……”宋老爷子面上泛起一些暖意,“那你也早些回去歇息,我们在雀河好好唠。”
新杰应声,又吩咐进屋的唐叔一些事宜,继而离了院子。
黄包车上,新杰心中泛起一些暖意又多出一些惆怅,想着他和韩文清的关系终会被宋老爷子知晓,到时怕是少不了一番师徒间的争执。
三月二十二
酉时
路途虽远,可归程总算是心头稍松快些,新杰几乎是一路迷糊休憩着回了雀河,只是到了张家门口,心中生出些忐忑,似乎又回到儿时犯错回家的情形,面上虽无波澜,但总如怀里揣着十五只兔子,静不下那七上八下的心。
相安无事到晚饭前,可该小心的事还是出了岔子,如同那烧旺的炭火,你巴巴地倒灰掩火,它反倒楞的忽地蹦出个火星。怪就怪在那碗烫手却不冒烟的鸡汤,新杰想把这汤往宋老爷子面前挪,这一挪烫了手本不算事,可韩文清咋咋呼呼抓着新杰的手麻溜地拿到自己嘴边心疼,就成了遮不住的大事。
“远儿!走!回咱家了!不吃这饭了。”宋老爷子拽起外孙就出了屋子,“吃这饭,还指不定他那混蛋玩意儿拿啥换的,管不住裤裆就算了,还他妈往屁股蛋子上整!”
韩文清也知道坏了事,奔去把师父拦住:“师父!不是您想得那回事。”
“你他娘的当我瞎啊!都这时候的你给老子耍大刀扯大彪的!”老爷子把韩文清给掀开,“你俩没事,你脸红个啥!给我演猴屁股看呐?你那急齁齁得心疼,你是他爹啊?”
“咱们把饭吃了再闹明白成不?”韩文清拧巴着眉,“这是人新杰家,我是你徒弟,人新杰不是,您好歹讲个情面,人大老远的把您接来。”
“你还知道这是人张家,不姓韩呐?”老爷子气得褶子都跟着哆嗦,“你要是在街上讨饭吃我也就不说啥了,但凡是个男人都不会做这事,你以后,别说你是我宋辉祖的徒弟,我丢不起这人!”
“师父!”韩文清也急了眼,索性给跪在院门口挡住路,“您别这样说成不?”
“那你让我咋说?”宋老爷子抖着手指头,“个二六八蛋的玩意儿,做那断子绝孙的事还不让说!张家还指望你给生个大胖小子啊咋的?”
“师傅,您话说文雅些!”韩文清跪着耷拉着脑袋,抬眼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新杰和奇英,心纠得痛都痛不出似的。
“呵,给我整这虚玩意儿!”宋老爷子背着手唾了一口,“个驴养的!”
“你养的!”韩文清闷着声回嘴。
宋老爷子一听蒙了圈,回过神才一脚踹上去,哪知韩文清顺势就起身躲开。
“你认是我养得也行!”宋老爷子撑直了身子,“把钱还给张家,胯骨轴子给我夹紧,跟着我现在就走回阜新去。”
“您这大晚上的咋回去?”韩文清索性豁出去,“再说……再说人新杰是我媳妇!我不回去!我不当王八犊子!我还有孩儿呢!”
宋老爷子一时喘不上气,瞪了半天眼才问:“啥玩意儿?人家是你媳妇?你瞅你这逼样,长得磕碜还欠儿登,人家一少爷轮得到给你做媳妇?”
“那是我先先动得手!我先动得手!”韩文清指着自己脑门,“你要打要骂就冲我,再骂点别的 ,别捎上我媳妇儿。”
“那孩子到底谁的?”宋老爷子回头看了一眼奇英。
“不是我的!也不是新杰的。”韩文清正想往下说,就结结实实挨了宋老爷子一脚。
“你当我缺心眼是吧?孩子长得贼拉像你,我看就是你跟女的好过,没啥破本事养不活人娘俩了,人孩子他娘跑啦,你就把你自个儿卖张家了,还蒙我!”
韩文清火冒三丈又不知咋说,只瞋目死瞪着,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这老爷子看看里面装着的人。
“让我说中了,知道丢人不吭声了?”宋老爷子稍弯着腰,去瞧韩文清那埋着的面。
“都说我新杰是我媳妇儿,你不信,那还咋说啊?”韩文清抽了抽鼻子,“床上咋回事难不成我还给您看啦!奇英奏是新杰收养的,那奏是我俩儿子,长得像我那是我上辈子积德,老天爷刺啦开眼给了这么个好儿子!还给个好媳妇!”
宋老爷子看着说话都有些哽的韩文清,一时间也觉得在人家院里头这么闹不是个事,若是回屋去好生掰扯清楚,又拉不下面子,再看看一旁的外孙更是满面无措,也知晓是将才给气糊涂了。
“爷爷,您别走,也别让爹爹走……”奇英用小手把宋老爷子的裤腿拽着。
老爷子一看这小家伙眼红红的,瘪着个小嘴,模样直疼到心窝子,赶紧蹲下哄着:“小家伙吓着了,没事没事,给爷爷说多大了?姓啥呀?”
“过八月就五岁了,姓宋……”奇英本绷着一股劲来劝,可见着老爷子话柔和了,一下没绷住,眼泪咕噜就下来了。
“哭啥呀,我又不吃人。”宋老爷子皱着眉头唬他,“别骗爷爷,咋姓宋呢?”
“爹爹本也没想好奇英随什么姓……”奇英偷瞧了一眼冲他点头的新杰,又继续耷拉着小脑袋,“恰好听说爷爷姓宋,奇英的亲生母亲也姓宋,就让奇英姓宋好些。”
“咋不跟亲爹姓啊?”宋老爷子又问。
“奇英没有亲爹。”刚止住的泪豆子又哗哗掉,“要不是爹爹好心收养,就是撞钟的小和尚了。”
“没事了,没事了!爷爷就问问。”宋老爷子把里衣袖口扯出来给奇英擦了擦眼泪,“哎哟,你这两爹还会捡孩子,得个这么好的。”
“师父,我爹没了,你老人家往后就是我亲爹,那奇英就您亲孙子。”韩文清在一旁开了口。
“没夸你!你还呲溜上赶着让人膈应,滚一边去!”宋老爷子瞪了一眼韩文清,又牵起远儿和奇英,往屋内走,边走边叨叨:“给两孩子饿着了,咱还是先吃饭去。”
韩文清跟在爷孙三人身后,抬眼一瞧却见没了新杰的影子。
“新杰呢?”宋老爷子一时也扭头别棒的,回头吆喝韩文清,“你快去把你媳妇找来!”
“那您别说那些话了,人新杰听着难受。”韩文清在门口站着,一时也觉得在两孩子面前无颜没面的,看着事情算是消停下来,难受得劲倒更上来了。
“个混蛋玩意儿,我啥时候说关新杰事了?”宋老爷子把筷子拍在碗上,“你麻溜地去找,要我说啥话让他听着难受,我给他赔礼。”
韩文清转头想着将才自己也拦在院门口的,大抵这新杰还在这院子里,径直去了两人睡觉的屋里打开灯看着没见人,又转身寻去了奇英的房里。果不其然,这灯一打开,就见那椅子上安安稳稳坐着个人。
“抱歉……”新杰站起来,“师父和您先带着孩子们吃,或许我在桌上不怎么自在,至少……”
“你跟他那火赤燎地不懂文雅的人呕啥气。”韩文清说着话却也没敢看着新杰,“这都说好了,等你吃饭呢。”
“不是怄气,是怕咱俩的事……”新杰想平稳气息,可一口气吸上去仍旧像是车轱辘碰着个石头,硬生生没把话接下去。
灯又熄灭了。
韩文清把人搂在怀里,他心头有气,可只觉该把着气儿往自己身上撒,明明这会儿看着啥都对了,可心里头没对味儿,嗓子里像是噎着块东西,说:“师傅骂我是没骂错,个混蛋玩意儿,害你听了多少难听的话,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……”
“不是,我只是……”新杰抽出胳膊轻放在他的耳后。
“我知道,我知道你啥啥都想得开,我不行……”韩文清将自己的右手轻覆去那只手上,“咋可能啥委屈都没让你受,就我这二虎车车的性子,该我自个儿摆平的事,全撂你身上了。”
“就是有些累了,怕再在饭桌上出洋相。”新杰的声平平细细,“师父他老人家会那么说是骂你,又不是骂我,我没什么委屈。”
“那你还去吃饭不?”有些沙哑且瓮声瓮气的问话。
“去。”新杰索性环着胳膊搂着韩文清的脖子,“我饿了。”
“新杰,你要真觉得委屈,你就说给我成吗?”韩文清哽着气,托着他的后脑勺,“你连我都不说,你打算给谁说去?我面前你都委屈不得,别说你还能找到别人面前委屈?喻文州还是张佳乐啊?”
张新杰噗嗤一声把脸埋在他颈窝:“不带这时候翻旧账。”
“老子这赌气冒烟吃醋你还笑,明明受了委屈在我面前也装,还拿不拿我当你……”
既然说要撒气,要把委屈道出来,张新杰便如此做了,咬得狠,磕着牙,吻入深,如此道尽了心中的不悦便柔和绵软了。
轻抚着嘴角,新杰淡然从容地答道:“哪个驴养的会和别人这样讲委屈,这样满不满意?”
“哪个王八犊子不满意!”韩文清摁着新杰的一双手,磕磕绊绊在门板上,画着歪歪曲曲腻甜的影儿。
酉时四刻
两人一同回厅堂进门的时候,不自主的各自抿了一下嘴角,奇英发现了这点,皱巴的小眉头霎时就松开了。
宋老爷子立起身来,新杰紧忙解释:“抱歉,本想是回避一番,让您和文清好好说会儿话。”
“这是你家,我这做客的在这儿赌气冒烟的没对。”宋老爷子花白头发此刻亦没了精神气。
“新杰说了,这是他家也是我家,那现在也是您家。”韩文清先摁着宋老爷子坐下,“奇英都叫爷爷了,您可别唬弄他,得在这儿好生住着。”
“你能耐啊!”老爷子眉毛也似来了精神,“人新杰我下午问了,做药材生意的,学医的,还说这医院马上要开了,那都挺靠谱的,那你在做啥?”
韩文清张了张嘴,半阵发不出个声。
“文清爹爹是运药材的!”奇英躲在碗后头露着一双圆眼眨巴几下。
“是,我运药材的!”韩文清理了理自己的风衣,“师父咱吃了饭再说成不?”
新杰见状,起身帮着老爷子和远儿盛鸡汤,没想就听宋老爷子又嚷嚷:“新杰你别动,你好好坐着,你让这混小子给舀!”
“成,我来盛汤。”韩文清砸吧了一下嘴,从新杰手中把勺接过来。
“新杰啊,那啥,我觉着我还是别住这儿了。”宋老爷子看着碗里头的鸡腿没下得了筷子,“你们把我接到这儿忽然白吃白喝,跟个老二流子似的。”
“师父,新杰人吃饭的时候……”
新杰轻咳嗽一声,吞下口中的鸡汤回道:“师父,不白住的,奇英在跟着当家的学拳,可他总是要外出做事,以故得麻烦您教教他。”
“这教他能花多少功夫,我知道你们俩都是好心,可是……”老爷子看着外孙本吃得正好,这会儿把他看着,又软下了心肠。
“得了,师父您就先吃着。”韩文清又拿了个空碗给老爷子夹了好些菜,“待会儿菜凉了,咱们吃完说,我和新杰难不成还能虎了吧唧绑着您和远儿不让走?”
宋老爷子看着新杰等着他没动筷子,只好把拧巴的眉头强展开,拿起筷子继续吃饭。
等着一屋子的人吃好了饭,白言飞顶着一双疑惑的眼进了内院,瞧着几个人没看出些什么,只好按照自己和少爷说好的,带着奇英再捎上小远,带他们去肖家拿烙饼,顺道去拿肖少爷小时的几件衣裳先给小远穿。
“咋的,这是要掰扯清楚?”宋老爷子眼见着两孙儿离了内院,转头问身后的两人。
“师父,新杰这儿只有几个人知道我身份,我平日里都出不了这内院。”韩文清长出一口气,“咱们里面坐着说。”
“你还知道你这身份不不尴不尬的,丫头进来收拾碗筷,你呲溜就不见了。”宋老爷子跨过门槛,“那啥,新杰,这不是说你,你啥都好,就看上这磕碜人不好。”
“师父,您先坐。”新杰让宋老爷子坐下,而后和韩文清一并站去了老爷子身前。
“师父,我和新杰结亲的时候……”
“啥!你们俩这不悄摸声的,还结过亲?”宋老爷子麻溜地从凳子上起身。
“让我来说。”新杰往前一步,“师父,我和韩文清算是正式拜过堂,当时也就几个朋友在,因我父母已过世,就因此无高堂可拜,今日我们也该给您磕个头。”
“新杰……”宋老爷子再次站起身子,没想眼前两孩子就已跪在眼前了。
“师父,您好生坐着,我也该给您磕个头,当时不该仰了二正的就走了。”韩文清先一步磕了下去,新杰紧接着也将额头点上了地面。
“干哈玩意儿啊!老子来那会儿就说了这事不怪你,咋突鲁反仗的。”宋老爷子先把新杰抚了起来,再对着韩文清说吼道:“你媳妇儿都起来了,你也麻溜地起来!”
“我这老头子,身边也不剩啥人了,想和这些徒弟们在一块儿,但也没那本事了。”宋老爷子拿手背抹了一下眼,“不是我看不过眼你俩大男人啥的,是我总不能当个混吃等死的糊涂人吧?”
“师父,是我想求您留在张家。”张新杰的声闷沉着,“家里头忙不过来,文清他是在给抗日游击队运物资,我也……”
“啥?韩文清!你丫在给游击队运物资?”宋老爷子一声嚎。
“咋!咋了?您还不让给游击队送东西了?”韩文清粗声莽气的回道。
“你这水裆尿裤的玩意儿!你咋不早说!”宋老爷子皱着眉头,似乎把自己高兴地呼哧带喘,卯劲拍着韩文清的肩,“好样的!好样的!”
新杰见状,将心里绷紧的那根弦卸了下来:“师父,抗日需要钱,需要物资,我也没法子闲着。”
“知道知道,师父知道了!嘿!你们这两小子能耐!”宋老爷子转向新杰,“需要我干啥呀?”
韩文清稍给师傅挪了挪椅子,又扶他坐下:“师傅,我和新杰照顾不了家里头,奇英和远儿要读书,要学拳啊啥的……”
“师傅,咱家这儿也算是半个抗日运输队的消息站,您得帮着他们打掩护,除了文清,有时候还会来人。”新杰赶紧提了茶壶来,给师父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,“过几日,有个姓张的说是我远方亲戚的,也是他们游击队的人,到时候也让他见见您,认个熟脸。”
师傅接过茶,连连点头:“嗯吶!这事儿好说!我就给你们守着这儿,不是我嘘唬,我知道咋打掩护。”
“对外头,您就是过来带着外孙谋生的,在张家就是给小少爷教拳法的师父,远儿呢就是奇英的陪读,账面上也给您发工钱。”新杰瞥了一眼有些诧异的韩文清继续说,“但实际上您就是我和文清家里头的长辈,远儿我们也会尽心待他,不会偏私。”
“要啥工钱啊,这还吃还住,远儿还上学,这坐地根儿就捡便宜了。”宋老爷子急齁着喝下一口茶,“不给工钱!”
“啥不给工钱,奇英还等着过年多一份压岁钱呢!”韩文清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正准备喝下一口,又先递给了新杰,“咱两平日里不在屋里头,两孩子要吃个糖糕麻花的,还不您给买啊?这钱就当给俩孩子的。”
宋老爷子把茶碗放下,无奈着点头:“成!那就这么着!”
新杰回他:“师父,您可就答应住下了,在家就不能客气了。”
“我客气啥啊,吃鸡腿了,喝茶了,你们给工钱我也要了!”宋老爷子起身把拽着新杰,满面乐呵着,“走,师父手里头没啥物件了,好东西当了不少,水生把钱带来后,我赎回来几个本打算留给远儿的物件,怕我这万一哪天不醒世了,可现下现在用不着那么许多了,送你一个,就当我给儿媳妇的,你可不准嫌弃!”
新杰霎时红着脸点了点头,只得随着宋老爷子往放包袱的房里走。
韩文清端着新杰的那碗茶看着那两人径直往屋里去了,进门前新杰转头对他笑了,他一高兴把整碗茶喝进肚子,觉着这茶今儿个比酒都喝着痛快,
亥时
奇英抱着新杰买回来的新玩具在小远的房间里打了个哈切,虽然他明知这哥哥大他好几岁,然心中总觉着是能陪自己玩的人,便走哪儿跟哪儿。
韩文清与他师父在隔壁房子里说话,新杰在远儿的房间里给远儿整理衣裤,琢磨着明儿个要去李轩那儿做几身衣裳,正叠着几件打补丁的里衣,看着一脱线厉害的地方,拿手摸上去,就发现衣服里头藏着东西。新杰还没看清是个什么物件,小远就把衣服抢了过去放在身后。
“不是想拿走。”新杰伸出手来,“如果是紧要的东西,我让奇英给你拿个铁盒子,免得不小心找不见了。”
远儿的眼睛水灵但常是无神,此刻竟奕奕展露坚持,他再次摇了摇头。
“远儿哥哥,爹爹不会害你的。”奇英扬着手上的玩具,“以后我有的玩具你也有,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。”
新杰把奇英手里分给远儿的那份玩具接过来放进一个木箱子,给箱子上了锁,再把钥匙塞到远儿手里:“箱子里是你的玩具,这是钥匙,柜子里放的是衣服,明日就让肖老师教你和奇英自己叠自己的衣服。”
远儿握着钥匙,咬着嘴唇点点头。
“远儿,你那个如果是照片,叔明天可以找人给你做个相框,咱把照片放好,相片放衣服里容易泛黄,若潮了长霉就更糟了。”新杰看着远儿的表情似乎有些松动,“是妈妈的照片?”
远儿绷着嘴摇了摇头。
“那就是爸爸的。”新杰尽力柔和言语,“远儿,这事,我不告诉你姥爷。”
“远儿哥哥的爸爸。”奇英瞪开自己将才都快撑不起的眼皮,“奇英可以看看吗?”
远儿终究把衣服里的照片拿了出来,已有些泛黄了,是一张半身照,照片上男子的唇形眉眼和远儿一致吗,相片的背后有好几排字,字迹都有些看不清了。
奇英趴在新杰的胳膊上看着,心头似乎有些羡慕,些许又生出更多依赖,有些撒娇起来抱着新杰不撒手。远儿看着奇英依赖的模样,垂下眸子,湿润了眼,霎时有些哽咽,却强忍着不让新杰发现。
“远儿,照片我拿去买相框,明日就还你。”新杰叹了口气,“可以不可以让相馆翻拍几张?我和你韩叔认识好些东北的朋友,总有人见过你爹,兴许他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才没找到你。”
新杰一时也怕说错话,让孩子难过,见远儿不说话,便更轻得问道:“可好?”
远儿点了点头。
新杰这才收起照片,带着两孩子一同刷牙洗漱。
五月初四
未时
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陈成立的消息在雀河街道上受人热议,总得来说人们算是高兴的,尽管他们仍旧有担忧有怀疑。
新杰从李家铺子里拿上了家里人的好几件衣裳,铺子门口有一身中山装模样的小武为新杰打开车门,全镇都知道,这辆车是张家新买的。
“夫人,有没有我的新衣服?”小武摇晃着脑袋,从驾驶座上探头看新杰整理衣裳。
“你们的言飞晚些去拿,我见着做好了。”新杰轻蹙起眉,“不能再叫夫人了,还当你在寨子?已做我张家的司机了小半月了!”
“一见您就想到大当家,一想到大当家的,不就叫夫人了。”小武打燃汽车的火,“对了,肖少爷说去家里面等您,我让他坐车,他不坐。”
“时钦近日鲜少来我家,还当是我得罪他了。”新杰叠着给韩文清新做的那件长衫,不由得生笑想起了些事,继而坐在后座没再言语。
肖时钦和孙翔正在厅堂里喝茶,旁边放着一碟蛋酥花生,两人齐齐把刚回家的新杰瞧着。
“我还一路想为何你近日少来我家,原是有了人陪。”新杰顾自拿起一个茶碗,提壶给自己添下一碗茶来。
“新杰,我打算带着爹娘同去北平。”肖时钦嘴角勾出的弧瞬间又平了回去,面上隐约泛出不安。
新杰手中的壶悬在半空,壶嘴中的茶水已回,就那么静了半晌才落桌:“不再回来了?”
“我此来除了道别,亦是想问……”肖时钦徐徐展颜,“想问以后来雀河可否住你家?”
“住当然可住,就收一旁新开旅店一半的价。”新杰坐下,望着日头此刻有些毒热。
孙翔立时起身,对新杰厉色嚷着:“即便时钦与你家没了婚约,可时钦总是拿你当朋友,你竟如此不仗义……”
“新杰说笑的。”肖时钦拽着孙翔地胳膊往下拉扯。
“孙少爷果真没变。”新杰笑着摇头,“时钦,总不至于今日就走?留下吃顿饭,明日我去你家见见伯父伯母。”
“他们先一步去了北平,留我与你道别。”时钦一时间话语中有些许迟疑,而后手中捧出一个玉雕的摆件,“母亲让我把这玉蝉给你,说是……”
“这是母亲送于伯母的,再转还给我怕是不妥。”新杰把蝉捧在手心上,“我知晓,如今我的事,你在伯父伯母面前圆不住。”
“我去北平是想去读书,与此事倒是无关。”时钦也看着那只玉蝉的翅膀,“母亲是因觉得未曾尽责,见你也羞愧,想着这玉蝉送于你,希望你能体谅她。”
“无碍,不关伯母的事。”新杰将玉蝉放在壶旁,“去读书是好事,今晚我又寻着个由头吃些好的。”
“好,让我点个脆白菜。”肖时钦见新杰没好气白他一眼,却更柔和着声,“过几日将屋子卖了,去北平让做些小买卖。”
新杰提起壶来,再起身倒茶给孙翔:“孙少爷,时钦的家可得离你家近些,他这性子没个有脾气的在身边备着,谁都心头不安。”
“自是不用你说,我定是会常去照应。”孙翔塞了一颗花生米进嘴,似乎有些不大乐意。
“文州那边?”新杰坐下后,又拿玉蝉的头去触肖时钦拿茶杯的手。
肖时钦由着新杰面上平淡手中跳脱,目中生出一丝怅然:“写信与他了,他已回信了,再说昨日且刚成立同盟军,他应当事极多,且这北平并非天涯海角,总会相聚的。”
“时钦。”
“嗯?”
新杰将玉蝉又放回手中:“可知你说这话时,就想个负心汉要舍了你的情人,再与我讲实则不是抛弃,不过是好聚好散不再常相见罢了。”
肖时钦转头看向新杰,却见新杰的眼却看着一旁蹙眉的孙翔,正笑着摇头。
“我和文州是情人,那你说说你自个儿算什么?”
“我算早就讲和了的旧情吧,孙少爷如今是你新欢,让你舍了以往种种都愿好到一处的新欢。”新杰将玉蝉塞到时钦的手里,“这个我再送与你,当留个情分,怕你往后不肯来我家住。”
“我和你们不一样!”孙翔看看那玉蝉,按捺住自己想将那东西扔出门去的冲动,只瞪了一眼新杰。
“我当然知道。”新杰淡然回道,“走吧,咱去院子里休憩会儿,下午看看两孩子练拳,再随便聊些,吃过晚饭你再回去。”
“成啊……”肖时钦起身随着新杰往院子里走。
孙少爷挪着步子跟随着他们,想着时钦往后应当是要和自己常往来,还要同在一处读书,本该正满脑子欣喜的时候,可那一丝间隙就搁在面前,是你一眼相中的爱物,却不得不承认你未曾参与雕琢它的时光。
孙翔自然是想不到这一层,只是觉得惆怅失落,然而肖时钦转身对他说:“他家的躺椅舒适,睡一觉再喝一碗绿豆汤。”
一切似乎没变,对孙翔也好,对前面带路的新杰也好,他们心里终究因为这句话而觉顺情和怡悦。
酉时
韩文清从密道摸进内院打算混口晚饭吃,没想刚推开屋就见着一屋子人瞧着他。
“咱妹夫来得是时候。”肖时钦轻掩住口鼻,遮了他那止不住得笑。
“那个,我还以为你跟师父和奇英他们在吃饭。”韩文清此刻亦不知是走还是留。
“他不就是那个土匪?”孙翔刚吞下一口肉丸子,再斜睨着一众人脑子里转了几百转,“我知道了,他现在跟着张少爷不做土匪了,所以街面上贴着要通缉且尤其难看的那个漠爷接管了土匪寨子。”
新杰觑了一眼肖时钦,待着对方痛心疾首点了头,方对韩文清讲:“没事,一同吃就好,时钦和孙少爷亦不是外人。”
“没白瞎他上了一回山。”韩文清面上显出些无奈,没了方才的紧张,才想起将手中的照片放进衣兜里,遂又去院子里打水洗手。
“妹夫手里拿得是谁的相片?”肖时钦看着新杰一心在为韩文清舀汤,便也起身帮着盛饭。
“下午你也见到了他师傅的外孙远儿。”新杰盛好汤坐回椅子,“是远儿父亲的照片,我让文清托人问问,兴许还能找到。”
话音刚落,韩文清进了屋子,新杰顺口就让拿照片出来给这两客人瞧瞧,指不定能碰巧得些线索。没曾想这举动带来的是两个短暂的迟疑,韩文清递照片时稍顿了片刻,而肖时钦看照片后稍愣了片刻。
“不认识。”孙翔笃定着将照片递了回去。
新杰一时也难分辨为何饭桌上的氛围呈出了一丝回避感,只好给韩文清的碗中搛去一块鸡肉,而后顾自埋头吃饭,只当是自己多心。
饭后送客,肖时钦站在院中,先启口对新杰道:“指不定哪日就走了,倒时不必送了。”
“那得显得我多薄情寡义?”
“是怕我自己难受。”肖时钦已转了身,“你今日也不必送到门口,就当是往常我来你家讨饭吃。”
新杰拽住了肖时钦的手腕,又徐徐松手:“想问一下你打算让灵九住哪儿,她可算是你远房表妹。”
“我安排了住处。”肖时钦轻垂着头,“如今都知晓她是张家小少爷的教书先生,不会有人乱来。”
“我没可问的了。”新杰转过了头,“就真不送了,待会儿还要和文清赏月去。”
“那我回家看书去了。”肖时钦已徐徐踱步到院门前,“有好瞧的本记得留着,我要来看的。”
“拿伯母腌制的吃食来换!”新杰的回话稍大了声,而后院门轻掩,越是想听清那离去的脚步声却越是听不见,也不知自己呆站了多久,脑中的往事过了一遍又一遍,才察觉温热的胸膛紧贴在后背。
“别难过。”韩文清给新杰拿出手绢来给新杰擦拭眼角,“得空你去北平看他就成,北平那地我不会叨叨不让你去。”
“他来不像是道别,倒像是……”新杰摇了摇头,“兴许是我胡思乱想。”
“我给你搬个椅子拿个薄披来,这风吹着还凉嗖嗖的,别给整病了。”
“不必了,您今日下山是……远儿的爹有消息了?”新杰拽住韩文清的手腕,继而将自己的手背放在韩文清的掌中,“咱进屋说去,师父大抵要带着两小的回院了。”
“好。”韩文清稍弯下腰去,手指轻拨开新杰的额发。
“快些回屋!”新杰嗔骂着将那只手打开,“别给师父瞧见了。”
韩文清这才笑着松下一口气来回了屋子。
戌时四刻
“这么说师爷曾经就是南京政府的情报员。”新杰皱起眉头,“您几位当家的都不知道?”
韩文清摇了摇头:“我几个能上哪儿知道去?本来老林也没打算让咱们知道这事儿,要不是他发现这次同盟军里混入了一个人是他曾经的同僚,怕喻文州和叶修他们着道,也不会说。”
“你信他吗?”新杰又问。
韩文清仰着头稍踟蹰了片刻,才回道:“信他,他要真来收集情报,犯不着跟着我来雄图山瞎晃悠。”
“那此事我去与文州说,只是师爷的身份还是得藏着,毕竟以前的人都只当他死了。”新杰有些犯懒靠在韩文清的颈边,“那远儿的爹当真已经牺牲了?”
“应当没错,身份对的上,那一批处决的都是亲共的进步人士,想我师姐那会儿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。”韩文清一时怅然,“听老林说,这人当时还贼痴情,说他衣兜里装的是爱人的相片,且当时说因为逃难连封信也没给爱人留下,回去才知爱人已过世了”
“死了,亦不知自己有个儿子。”新杰听着屋外宋老爷子正给两个孙儿讲故事,“这事儿咱俩谁去说?”
韩文清一时也只得愣着,想了片会儿才道:“让张佳乐去讲吧,指不定找个外人讲,老爷子心头好受些。”
“咱们出去吧?”新杰深吸口气坐直身子,“别让师父觉着咱俩这会儿就开始在房里没羞没臊的。”
“咋的,那晚些我跟你在屋里就不算没羞没臊了?”韩文清揽过新杰亲在颈边,“师父没那么欠儿蹬。”
“怎么?”新杰拿手轻抚在韩文清的面颊上,“想着别人好歹能在兜里放相好的人的相片,您放不了?”
“没……”韩文清拖着长长的声,“那哪儿能这么比,我好歹还活着,和媳妇还过着嘎嘎甜的日子,就是再想这么歇会儿,这不又巴巴忙了四五天才见着你。”
新杰轻启口又缓缓闭上,只是点了点头,把想问的事又吞了回去。
五月初六
未时
新杰上午忙完医院器材的事,中午便匆忙赶回来,只因张佳乐今日要来与远儿和宋老爷子说那事。
吃过午饭,新杰便哄好奇英午睡,转头再带着张佳乐到宋老爷子和远儿面前。
“宋叔,我今日来这儿,主要是找您和远儿。”张佳乐坐去圆凳上也没客气,“远儿他爹有消息了,只是这消息……”
宋老爷子霎时紧锁住眉,闷沉着声:“我倒是听听,他到底咋回事!”
“远儿的爹,姓邹,耳刀旁邹,全名邹纬秋,是……是一名爱国进步人士,当时在阜新的纺织厂组织工人运动,也是那会儿和远儿的母亲好上了。”张佳乐瞧了一眼小手紧拽着膝盖处布料的远儿,“您也知道,当时工人运动艰难,军阀抓住这些人就地杀了或关起来了。”
远儿的眼睛乍然通红起来,抬手拿手摁了摁自己的眼睛,他曾让肖老师认过照片后的那首诗,肖老师说这是男女相思的诗,开头便是:“络纬秋啼金井阑。”
新杰见状拿起手帕,递给远儿,宋老爷子这才把外孙抱在身边。
“邹先生当时为了不牵连同志不牵连远儿的母亲,所以,出事后就逃走了,等他逃了一年再回来,就听说远儿的母亲故去了,他应当是没有打听到故去的具体缘由,也不知有了远儿这么个孩子。”
“远儿是在老家出生的,我带着远儿回来之后,只说霜琴是病故了,至于远儿的身份,也就几个徒弟知晓。”宋老爷子点头,眼角的湿润尽现苍老。
“邹先生后来一直坚持斗争,直到民国十七年就义了。”
远儿的泪水因伤悲而出,但也许多得是这多年来为自己为父亲的委屈,至少如今明了他不是被人抛下不要的。
“他埋在哪啊?”宋老爷子的声音嘶哑着颤抖着。
张佳乐摇头:“被埋在沈阳了,他们有人负责善后,可具体在哪儿,真没几人知道。”
屋中徐徐清晰的是远儿的哭声,他忘记拿手帕擦拭泪水和鼻涕,小声地抽泣渐成泣不成声。宋老爷子起身拍了拍孩子的头,拿起手绢给孩子擦了擦脸蛋:“远儿乖,别哭了,姥爷陪着你……陪着你长成大小伙……和你爹一样有出息有文化……”
“新杰,不该让孩子听见的。”张佳乐一时间有些懊恼,小声嘀咕着。
“最该让他知晓。”新杰却笃定道。
“那你看他哭成这样。”张佳乐走去远儿身边,“不哭了成不?八岁的小伙儿了,要跟你爹一样,坚强些。”
远儿稍忍了忍,随即又压抑不住哭了起来。
“,跟你爹一样眼仁贼亮,再哭不好了。”张佳乐一时间有些词穷,琢磨了小会儿又讲:“等再大一些,叔教你用手枪,到时候远儿就能护着姥爷,护着咱……”
宋老爷子强忍着自己心中的悔意,再哄着外孙,说:“远儿不哭了,是姥爷错怪你爹了啊,远儿是个好孩子,远儿的爹娘都好,等日本鬼子走了,咱就回阜新去,给你爹这个上门女婿立个碑在咱家祖坟里头。”
三个年岁大的哄不了一个小的,也知晓这事儿对远儿来说不是那样易接受,本以为自小没爹是被弃下的,却没想那爹是不知道有他这样一个儿,兴许他们曾在街面上见过,却互不知晓着生生错过了。
一串清脆而无章法的敲门声响起,接着便是糯着压低的声:“远儿哥哥!远儿哥哥!我的手够不到在树垭上的宝物,快来帮我好不好?爹爹出门去了不在家,再晚些我们就不能玩了,就要练拳啦!”
远儿忽地也有些意外,似乎又有些臊面,通红着眼把新杰瞧着却不再抽泣。
新杰摆了摆手,示意远儿不要说屋里有这么些人,悄声道:“弟弟的亲爹亲娘也没了,他母亲的身份无人知晓,爹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,要拜托远儿好好待他。”
远儿听罢,到门缝处拿有些沙哑的声说:“你等等我。”
“嗯!”门外童稚的声音里尽是喜悦。
远儿自己拿起手绢抹了抹眼泪,又跑去桌旁顾自倒下一碗茶水喝下,再稳了稳自个儿,方推门出去了。
屋中留下的宋老爷子,终究将忍了许多年的悲恸抽泣了出来。
小暑
未时
肖家的院子似乎还是原先的模样,不过倒是比以往热闹。
“大当家!倒杯水!”孙哲平进门撒开衣衫,转头抓着张佳乐咬了一下耳朵。
“妈拉个把子的,你个虎哨子!”老韩把铜壶一磕,“这是老子媳妇买下的院子!还让老子倒水!”
“你他妈横踢马槽啥啊!是新杰买的,买来说给咱用的!”孙哲平嗤笑着,“人又没说给你买的,再说买给你这院子还不是糟尽了。”
“麻溜地说正事!”张佳乐一拍孙哲平的后脑勺,“你明儿就又走了。”
“说正事就说,你俩坐开些,别膈应我!”韩文清指了指那两个坐在一块儿的人,“老林这又没法子下山来,就说让老孙小心些,至于喻文州那边,人家让我先别着急把人给他,怕后面出事。”
张佳乐摇了摇蒲扇:“我咋不知道喻文州说过这事儿?”
“你那猴急地要过来等孙哲平,哪儿留得住……”韩文清微微动了一下右边眉尾,“你走了,人喻文州就过来了。”
“你少煽乎。”张佳乐起身倒了一碗凉水给韩文清,嘴里嘀咕着,“给我留点面子。”
孙哲平抬手摸了摸鼻子,启口道:“那老韩,你赶来了,人家喻文州没走啊?”
“怎么的?”韩文清横着眼。
“你这么激头白脸的,该不是让我和张佳乐替人家喻文州挨嫌。”孙哲平起身拿过一帕子擦了擦额间的汗,“担心媳妇就先回去呗?正事晚些再聊,等喻文州走了,咱慢慢唠……”
张佳乐一把拽过棉帕子给孙哲平满脑袋胡乱抹了一通,嚷嚷道:“少磨叽,正事现在就说!”
孙哲平看着两双怒眼都瞪着自己,顶着乱糟糟的头呼出一口气:“东西运不过来了,老蒋那便就没消停过,硬的软的都来,就是想让同盟军散了。”
“知道。”韩文清也抹了一把头发,“新杰说南边的药材运不过来,西药他能买,但买得越多反倒越贵。”
“没咒念,我干爹都有些动摇了,南京政府那些个装逮儿的就是让咱坏菜!”孙哲平蹙起眉头,“诶?话说,新杰哪儿来的药?”
“日本人和他做生意。”韩文清乍然从板凳上站起来,“那啥!你可别横踢马槽就说他是汉奸,那新杰是和喻文州商量好了的,……”
“那喻文州要当汉奸扎整啊?”孙哲平晲着他问。
“巴瞎你就!那喻文州那样都能当汉奸,那抗日的就快鼻儿咕光了。”韩文清拍着桌子,“人新杰说了,日本人如今能赚咱的,咱往后也能想法子赚日本人的,只是如今局势不好,又需要些西药啊啥的。”
“你别把老韩惹急眼,那在他眼里头新杰啥都是好的,新杰的朋友那也……”张佳乐也晲着眼,“你不知道,新杰给他买了个钱夹,哎哟,给我巴巴地显摆好几天!”
“我就是给你瞅瞅,让你也买一个,在外头都装生意人,得要这东西!”韩文清白了张佳乐一眼,“好歹说出去你还是张家远方亲戚。”
张佳乐绷嘴笑着给孙哲平说:“我觉着,新杰给老韩整顶翡翠帽子让他戴,那老韩都是稀罕的。”
孙哲平觑着韩文清,知晓对方还没明白这啥意思。
“啥翡翠帽子,新杰没给我买过……”韩文清看着眼前的两人笑得抽不上气了都,把眉头压得更深了些。
孙哲平捂了捂嘴:“老韩,翡翠这东西,贼贵!但是吧,它好瞧啊!为啥好瞧啊,那色儿翠啊!”
韩文清轻启着嘴寻思着,转瞬就抄起板凳准备往这两人身上招呼:“找削啊!两不着调的瘪犊子玩意儿,老子今儿不把你两打得正了形就不姓韩!”
“那就姓‘张’!”张佳乐说完就往院子里跑了。
孙哲平见韩文清一回头刚好把自己堵屋里了,紧忙解释:“老韩,咱好好掰扯掰扯这事,是张佳乐说的翡翠帽子,我看你抓瞎嘛,就跟你说道,你这堵我干啥?”
“孙哲平!你他妈别说你没笑!”张佳乐在外面嚷嚷,“你尿性你挨一板凳,老子跟你姓!”
“张佳乐你奶奶个腿,他妈撒丫子跑得快就能耐是吧?”孙哲平一边躲着韩文清一边嚎,“有种晚上别回院子,老子还收拾不了你!”
韩文清应当是想着那张家院里的人了,这才放下板凳,不耐烦道:“这账记上!赶紧说正事!老子赶着回去,我也是今儿才下山!”
“得嘞!”孙哲平给韩文清添了茶水,又冲院子里嚷嚷:“回来吧!大当家的说给咱俩记账上,说正事了。”
张佳乐听罢这才回了屋,满面带着笑意:“得了,我平日里白帮你和新杰带孩儿,小豆凉糕我都自个儿花钱买给奇英的,咱把帐平了!”
“孩儿不白喊你舅啊,那不该你抠搜!”韩文清煞有介事的回了嘴,转头才缓了语气问:“那边咋说啊。”
“叶修说,组织上不太相信冯将军,你知道的,都有旧账。”孙哲平摇了摇头,“我也不知道这事儿咋整了,都得保存实力,也不是说不合作,就是怕个万一,咱人本来就少……”
“咋保存啊?”
“雄图山的事儿,就咱们和喻文州知道,就别往外抖了。”孙哲平挠了挠额头,“其实也没你啥事,都是叶修他得想法子。”
“他八成打着怎么给咱们队伍搞些装备的主意。”韩文清冷哼一声。
“能搞就搞些呗!”张佳乐撑着脑袋,“那咱说说这接下来咱们能想法子做些什么事,一方面该帮同盟军的咱暗地里帮,一方面咱自己人要做些啥也理一理。”
“嗯,秋收之后,咱们就回北面吧,再弄些粮和棉花过去!”孙哲平郑重其事,只是缓缓抬头去察韩文清的面色,一旁地张佳乐亦是拿相似眼神视之。
“看着我干啥玩意儿,难不成我不走,留在这儿做空头大当家的?那不扯淡嘛!”韩文清猛灌了自己一口凉水。
“具体的,你们和老林再商议商议,反正我过不久会再来。”孙哲平伸了个懒腰,“明儿是去帮着楚家运德国货,楚家帮着咱牵线买来的,小半月我就又要再回一趟雀河。”
韩文清先起了身:“那啥,我先回去了,明儿我和张佳乐还要回山去。”
“恩,明儿见。”张佳乐起身送他。
“你他妈这么客气干哈呀?难不成我能走丢啊!”韩文清回头叱道,“赶紧回屋去腻歪!等啥时候新杰有闲钱了,我让他给你俩买翡翠!”
孙哲平本站在门口冲着韩文清大大咧咧地笑,只是笑着笑着就将张佳乐拉到自己身旁,紧紧抱着,沉了面色:“不知道我和老韩哪个算是好些,留你的在身边一同做事吧,怕你出事,像他那样把相好的放个好地儿,那两个人心里都不好受。”
张佳乐去咬他的下唇:“我用得着你瞎担心,你还不如担心你自个儿这么吊儿郎当的,万一我哪天想通了给你搞顶翡翠帽子戴。”
“你他妈敢!”
随着这话尾音一落,嘭响的关门声落定,夏日的蝉鸣起起落落,时而长长地拉着音婉转,时而短促着声竟似缠绵。
张家院子里,此刻亦是炎热,院中摆好了两个躺椅,躺椅中间放着一个桌,桌上摆了好几碗绿豆汤和酒糟。
喻文州见韩文清走了,便在院中脱下军服只余一件衬衣,顺道把靴子也仍在一旁,军帽也取下,两手将头发一抹就坐回了躺椅上。
“我说,这位……军爷……”张新杰拿手指扣了扣桌面,“您好歹给自个儿留个颜面。”
“热也得把人热死了。”喻文州全没了往日的俊雅气派,“这位……先生……,给唱一段?”
“给赏钱就唱。”新杰端起自己那碗绿豆汤。
“钱啊……”喻文州仰着面合上了眼。
“帐我算着,是看着金条花得如流水,你即便卖下那么多产业也……”
“卖下那么多,也没争回几寸地儿。”喻文州偏头间,耳后几根白发迎着风儿颤了几下。
新杰也躺在椅上听院里的风,这风的声细得紧,以故和着风懒懒地问:“时钦读书去了,但我总觉得他有事瞒我。”
“能瞒你什么,他不早想着去读书?”喻文州将自己的背脊在冰凉的竹片上磨蹭了一下。
“文州……”张新杰睁开一只眼,“你知道你和时钦现在同我说话,我总觉着……”
“怎么?”喻文州说罢又吞下一碗凉好的酒糟。
“你俩暗通曲款未曾让我知晓,可后来一遭心碎分道扬镳。”张新杰转过头去,“你俩有事瞒我,做过苟且之事。”
“苟且?即便我们苟且又瞒你做什么,就许我俩成天蜜里过着,不许人时钦私奔?”喻文州笑着摇头。
“带着爹娘同去,那也叫私奔?”新杰取下自个儿的眼镜架子又躺将回去,“或许是时钦也拿读书做了幌子,想拖一拖结婚的事。”
“我也觉得大抵如此。”喻文州指了指空下的两个碗,“再弄些去?”
“敷衍。”张新杰把自己那碗酒糟推过去。
“我睡会儿,睡好了等着少天接我回去。”喻文州说罢又喝下一碗,再眯着眼叹道:“还是咱雀河好。”
“喝那么多,待会儿尿憋醒你。”张新杰翻了个身。
喻文州拿脚轻踹了一着新杰的小腿肚:“怎么许久不见,果然成了压寨夫人做派!”
“瘪犊子玩意儿!找削呢?”新杰又将身翻转回来没好气地冲着喻文州说,“见着没?将才那句才是压寨夫人做派!”
喻文州抽抽地笑了两三声,转头认真睡下,只是没曾想到,这一觉下去果真睡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了尿意,起身见新杰背身似乎睡得正熟,伸手去戳了一番新杰的后脑勺。
“尿憋醒了?”新杰沉沉的声不咸不淡。
“你没睡着?”喻文州穿着军靴。
“想着给你们怎么再买些药来。”新杰戴上眼镜起了身,并不知自个儿头发压出了一个褶子,“日本人肯卖给我西药,可他们应该知晓我是把药买来给你,你说这药……”
“这事儿也不是你一人在愁,生意总归是长远的,没钱打什么仗,他们应当也想赚钱。”喻文州看着自己睡皱巴的衬衫,只好一面说一面解皮带打理腰间。
院里的两人谁也不曾想到韩文清回来这么早,虽说他俩也没干啥事,不过这边喻文州军靴未归整且正扣皮带,那边新杰脑袋一团乱,还有一旁那乱放在一旁的军衣和军帽,也就那几个空下的碗看着稍对劲。
“翡翠帽子”这词一时之间在韩文清脑袋里旋着飘着。
“这么早便回来了,只当您晚些才回来。”新杰一面说一面打理头发。
韩文清走到新杰面前,横声横气道:“你这干哈啊,把头发压得皱吧……”
“睡了一觉。”新杰卯劲得拿手再薅了薅,实在是未想着这句话有何不妥,“回来可有事?”
“怕你给我送顶翡翠帽子。”韩文清虽急眼,但也将声压小了些。
喻文州别过头去绷住笑,清了清嗓子:“妹夫,我这就回去了。”
“厨房里有给少天的吃食,你给带回去。”新杰脑子里还没理清那翡翠帽子的事。
“得了,知道了。”喻文州紧忙穿好衣服戴上帽子摆了摆手,往院门口走。
“明儿去找你。”新杰添下一句。
喻文州温润笑着回头,面上却不乏有些窘迫:“明日午饭前,我让少天来接你。”
新杰见客已走,转头问韩文清:“您将才说什么翡翠帽子?”
“你当我刚才热蒙圈了瞎说的。”韩文清一边说一边去舀凉水洗脸,“我洗个脸啊。”
正洗着,韩文清便听见新杰说:“翡翠帽子,这词不错……”
“不都说我瞎说的!”韩文清用盘子捂在脸上,半天不放。
“当家的,吃醋就明说成吗?”新杰伸手去掰韩文清的手,“您吃醋还害臊?”
韩文清把帕子往盆里一扔:“老子啥害臊啊,那就是张佳乐讲的玩笑话,我想让你也笑一下,你这不是没反应过来,老子就说算了,当个闷屁散了不说了!”
“成,那我也就随口这么一说。”张新杰转头往屋里走,“要当家的您以后吃醋,记得把气儿往外人身上撒,别对我板脸。”
“没吃醋!”韩文清搓了两把帕子将水倒掉,转头见新杰要走,便着急忙慌地柔声问:“我说新杰,你去哪儿?”
“我回屋里歇着。”新杰转头平直淡漠道,“师父带两小的在外头练拳,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,言飞亦是不到晚饭不会回来。”
“成……”韩文清挂着帕子,“那我去看看他几个练拳,你好生歇着。”
“当家的……”新杰清了清嗓,“您真被太阳晒蒙圈了,这话都听不懂?”
韩文清插着腰,在房檐下站着发愣,直到新杰要合上门才火急火燎奔到门前,趁着木栓未上,紧忙推开门说:“听懂了!那啥……我也来歇着……”
八月十五
同盟军散了,带着些许希望在大浪里航行的船终究沉了。
喻文州给何应钦先表了态,未等着同盟军散他便带着自己的人撤回了雀河一带,这番行事自然好生被世人诟病了一通,说他也是个鼠首两端没骨气人。
自此雀河似乎又热闹起来,成日里又说起来要“剿匪”,当然这匪自然不是什么雄图山大当家的漠爷,毕竟如今他在众人眼里就是个蛮抢好色的匪徒而已,比起南京政府的眼中钉还算不得什么。不过坊间总是有着漠爷的传闻,说他自糟践张少爷后,又变着法地坏了不少姑娘的名声。
酉时
“喻文州这人蔫坏,咋那样编排我!”韩文清忿忿得帮着新杰往一盆洗好晒干的菊花辦里放糖,“张佳乐一见我就笑得直抽抽,还假模假样地问,‘大当家的您最近又抢了某家小姐,逼着人家给你唱十八摸?’”
张新杰拿着的一勺子在盆中细细地碾碎糖和花瓣,笑道:“那您听了也给我唱一个?”
“嘿,这你也跟着欠儿登是吧?”韩文清放下手上的活,“十八摸都要听,还想干哈?”
“刚见您时,也觉着你像能哼这曲搂姑娘的人。”新杰笑得更放肆起来,“文州这么编排,也是为您好,毕竟他被迫要剿的匪,中间没漠爷这号人。”
“为我好……”韩文清满脸厌嫌,“这事儿以后回去还得解释个明白。”
“咱把这盆做好了,拿到厨房里去再做些饼,明日您回山上也带些给几个当家的还有师爷。”新杰往韩文清面前凑了凑。
白言飞端着一簸箕冰糖菊花陷酥饼进院时,就瞅着院里两人依偎不算依偎,只不过是靠在一起打量刚进门的他,那四只眼中似乎有那么一丝嫌弃。
“我们这内院虽说没几个人能进,但咱们是不是挂个开门的铃铛。”白言飞径直往院中的一面圆桌前走去,“免得我进进出出出的,打扰你们……”
“来得正好,把这盆馅儿端去给厨房再做些饼。”新杰起身去帮着往各盘子里放饼。
“螃蟹也蒸好了,待会儿我还得端进来,还有啊,端来了之后我还得去招呼一行人来吃饭。”白言飞抱好空簸箕,“少爷你呢,就和姑爷再忍忍?”
新杰正想给他一栗子,白言飞却溜得极快。
待着桌上的饼和蟹都摆好了,酒罐子也放稳妥了,可仍旧只有韩文清和张新杰两人在院子里等。
“干啥啊这磨叽的,人咋还不来?”韩文清就冲着内院门站着。
“急什么?兴许师傅又带着两孙子玩高兴了。”新杰说完竟咳嗽了两声,见韩文清回头便紧忙又解释着:“我这就进屋拿外披,忘了这几日夜间风凉。”
“我去拿。”韩文清忽然间有些颓然,沉闷着进了屋。
韩文清推门出来时,看着新杰就站在那株腊梅树下,腊梅枝生了叶,叶后是红墙,红墙前是念着的人,花还未开,原是还不到一年的光景。
月色面柿色里的披风将人护着,那两根细长的绳子穿来绕去地在颈项上成结。
“怎么了?”新杰把手放在韩文清的腰间。
“一年对个人来说算个啥?”韩文清闷沉着问。
“兴许有些年月日子久了就记不清了,兴许有的能记清细枝末节。”新杰将韩文清轻环着,“怎么?怕您走了我把您忘了,该淡地也就淡了?”
“你啥时候知道我要走的?”韩文清托着新杰的后脑勺,轻把他搂着。
“知道,只是没问您罢了。”新杰绵绵笑着,“没想您能憋这许久都不告诉我,脑子一热还以为您是在想法子留下,静下来才想起你应当怀念以前堂堂正正打鬼子的日子,这一年您做事都得藏着掖着,当戏一般演给人看,也憋屈。”
“这一年我可没觉着憋屈。”韩文清深吸一口气,“我们应当就在察哈尔,指不定抽空就能回来几日。”
“话说回来,你当我是好心接师父来照料?”新杰抿嘴间拿谎话当情话,“不过是想将您拴劳实了,以故您得常回来瞧瞧,还不能有二心。”
“是!就你心眼贼多。”韩文清松口气笑起来,拿手挠到新杰的后颈。
“您和几位当家的如今实则也可说不干就不干,转头可安生过自个儿日子,特别是二当家的和三当家的,随口就说要拿着钱找个安生的小地方过自个儿的小日子去。”新杰将鼻尖蹭在韩文清颈边,“您怎不和我这样说?哪怕只是随口图个嘴上便宜。”
“明知道不是真的,也怕自个儿把话当真。”韩文清吻着新杰的耳边,轻啄了一下偏过头,却隔着树枝看着院门口错错落落站着好几个人。
新杰也察觉不对劲,紧忙把韩文清放开,两个人一时之间不敢站得太近,也不敢站得太远。
“这每人吃多少都分好了?”宋老爷子看着圆桌上的吃食砸吧了一下嘴。
新杰忙慌答道:“每人一只公蟹一只母蟹,两个酥饼。”
“哎呀……”宋老爷子把远儿牵到身边,“那啥,远儿啊,咱俩把自个儿的那份端上出去吃得了,我看外面院子里头比这儿好看月亮。”
远儿点头,瞄了一眼韩文清和瞧了一眼张新杰,继而将两个盘端好,随着提了一壶小酒的宋老爷子往外走。
韩文清正欲劝,就听着白言飞对肖灵九说:“肖老师,咱要不也外头吃去?这院子里的腊梅又没开花,还是赏外院的菊花好。”
肖灵九憋着笑意点头,端着两盘子亦往外头走去,一时间院子里才来的人留下的只剩下奇英。
“爹爹……”奇英端起盘子,“我今日想和肖老师还有白叔一同去外头吃。”
“奇英啊……”韩文清正欲语重心长说教起来,没想到小家伙跑得极快,转眼就出了院门。
韩文清无奈之下,只好蹙眉望着新杰:“这咋整啊?咱们端着盘子去找他们?”
“不至于,待会儿还有菜,我不信他们不回来了。”新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扒拉起蟹脚。
“成!咱们吃咱们的!”韩文清索性也坐下,学着新杰将蟹腿肉一寸一寸的捋出来。
而后吃到兴头上的两人便将那院子外头的人抛在脑后,韩文清拿腿肉沾取香醋,拿着蟹脚的一头送到新杰嘴边。新杰一口包下蟹腿肉,却没想着韩文清闹他,拿带醋的食指去拨他下唇,更没想着正拿牙去咬那手指反闹回去时,就晃眼见着了不知何时偷溜回来在墙边站着的奇英,而奇英正捂着脸,从指缝里把他俩看着。
奇英见两爹都见着了他,便冲着院门外一边跑一边喊:“还不能进来!我们还是在外头吃吧!”
新杰又哭又笑地对韩文清说:“咱们这院门是该上个铃铛。”